最近我看了些文章,其中有几个谈到中国国民性的一些问题。比方说有一篇文章是隋启仁同志写的。他说要改变封建主义的"门第观念"、"等级观念"、"资历观念"、"身份观念"、人身依附的关系、人治、封闭性、保守性、求稳不变。我们恐怕得承认有这个情况。同这些情况相对的资产阶级的观念,是平等观念、独立人格、法治、开放、冒险、标新立异等。他们要求改革嘛!我们是封闭、保守、求稳不变,这样怎么能改革呢?因此我们现在讲文化发展战略问题,讲文化交流,讲向外国学习,我们一方面应看到我们中国的好的方面,就是鲁迅讲的中国的脊梁,这个我们不能丢,无论如何也不能丢,要大胆发扬。另外一方面,要看到我们的弱点,在心理素质、价值观念方面,我们有弱点,刚才我举了好多例子。我再举一个例子。当年"九一八",老的同志知道,"九一八"日本侵略中国,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不抵抗,他打日本打不了,他也不敢打。为什么呢?他认为日本的危害还不如江西苏区,他要先消灭红军,于是就对敌屈服。怎么办呢?日本进来了,一下子占了我们这么一大片土地。当时国民党的想法,就是依靠国联。国联就等于今天的联合国。依靠的逻辑是什么逻辑呢,说是我们中国是弱国,你强国侵侮弱国,不合我们中国的伦理道德,你这国联得主持正义啊。蒋介石他这么讲,根子里边是想先消灭红军,向日本人投降,可嘴里却是这么讲的。可当时中国老百姓接受这个东西。我们的伦理概念跟西方不一样,西方是优胜劣败。竞争,弱肉强食,谁软弱谁倒霉,该打倒。
人家的伦理是这么个伦理。可是我们当时,蒋介石心里有鬼,我们老百姓的思想有那么个包袱,按中国的伦理纲常,大的欺侮小的,是不对的。鲁迅讲这叫隔膜,隔膜就是我们不懂国联,国联都是外国人、欧洲人,我们不懂他们的想法。结果有什么用呀,日本不是把东三省占了吗?还有一个事情,这是我自己亲眼见到的。我在德国住了多年,小孩子打架很少见。有一次就在我窗子下面两个小孩子打架了,一个高的十五六岁,一个小的七八岁。我当时脑筋里立刻就想:你怎么大的欺负小的呢?这是我的伦理概念,不行啊!大的欺负小的不对呀!可是两个小孩子打了起来,周围围了一群大人在那儿观战,没有一个出来主持正义的。结果小的不行,差远了,一下子被打倒了,躺在地上挨了几巴掌,打得挺厉害。可是他站了起来,哈哈大笑。这日耳曼民族,有他们的狂气。他还接着跟这个大孩子干,大概被打倒了好几次,最后我对门住的一个老太太,拿了一盆水,往人堆里一泼,大人小孩每人弄了一身水,散开了,走了。后来我一想这不对,人家在德国,不论谁跟谁打仗,反正谁胳膊粗,谁有劲,谁就是胜利者,这就是人家的道德观念,我们认为大的不能欺负小的,这是我们的道德观念。因此我们今天的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其中有一些是要改变一下的,不变不行。跟洋人打交道,你就得讲竞争。在国内我们也得讲竞争,是不是?哪个工厂不行,就破产,现在《破产法》不是要通过吗?我是赞成这个的。你不行就让别人,这个道理很容易理解。总而言之,我们现在这个伦理道德、心理素质、价值观念,对于一些事物的判断,不改不行。特别时间观念、效率观念,非讲不行。刚才我讲过,世界上的人都怕时间,而时间却怕东方人。咱们平常浪费了多少时间呀?是不是?这样行吗?一个人一辈子60万个小时,而且现在是三年等于石器时代的3000年的时代,这么一个世界情况,如果我们还是慢慢腾腾,还是老的东西,那不行的,我们生产力发展不了。
总而言之,我的意思就是要讲文化交流,要讲文化发展战略,我们就要向别的国家好的地方学习,最容易学的我们都学了,啤酒也喝了、沙发也坐了,可是我们得学最难的。就是我们的价值观念、思想方式,不能马马虎虎,得把弱点克服,要不克服的话,我们的生产力就发展不了。生产力发展不了的话,社会主义建起来就困难了。那么有的同志可能要问了:啤酒很容易拿来,不用劝我们也喝了。有些东西,我们认为是我们的缺点,认为是别的民族的一些优点,这个怎么拿来呢?这个问题非常不容易解决。我引两个人的话,一个人是梁启超,他这样讲:"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他讲的是心理,用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办不到的。要运用新制度,得把旧心理改成新心理。鲁迅有一句话:"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要拿比较难拿的。怎么去拿呢?这个问题恐怕不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能够改变的。中共中央的决议里边,建设精神文明里边恐怕也有这层意思,恐怕要用很长的时间。首先我们得承认我们有这个缺点,首先我们得承认要建设社会主义,首先就要发展生产力,这些东西不去掉,生产力发展不了。我们得承认,不承认的话,认为我们这些东西都好得很,那怎么能变呢?那还是"用夏变夷",用我们这套国粹来改变人家,那不行的。第一个要承认,第二个要反思,反复思考,自己思考,思考怎么办,是不是?比方思想改造,现在这个词大家不大用了,不过我自己认为,思想还是要改造的,每个人都要改造。现在世界上日新月异,我们思想如果停留不变,将来一定是要落伍的。特别是我们老年人,现在我跟年轻同志谈话,就发现年轻人有股锐气,看问题敏锐,保守东西少。
比方拿文艺界来讲,新名词很多,有一些人就反对,说怎么现在写文艺批评全是新名词。我是不是赞成说是新名词都好呢?也不是的。无论如何,我们要承认,年轻人容易接受新事物,老年人就不大容易接受。要反思的话,老年人恐怕更要反思,我也在内,我并不例外,我并不比别人高明。只有这样,然后才能通过实践,我们的想法才能慢慢改变。比方说当厂长的,优胜劣败嘛!厂长,谁要能把厂办好,经济效益高,团结同志好,他就当厂长,不然的话就下台。这不是实践吗?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先有存在然后才有意识。将来类似这样的实践情况还会多得很。我想只有这样,持之以恒,坚持不懈,我们能够改变我们过去一些消极的东西,同时发扬我们积极的东西。我再着重说一句:我们要拿来的是第三个层次里的东西,属于心的东西。我们要改变我们的一些心理素质、价值观念、思想方法等等。但这绝不是什么"全盘西化"。这只是以我为主,把对我们有用的东西"拿来",无用的糟粕坚决拒绝。"全盘西化",理论上讲不通,事实上办不到。
同志们,我讲的话是一家言,放言高论,跟同志们不讲假话,可能有不正确的地方,我自己当然认为正确,请同志们讨论。谢谢大家。
1987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