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这不是嵇康一个人的悲剧(1)

一群人在竹林中清谈是无害行为,还符合“低碳生活”的要求,但曹魏朝廷不会允许竹林七贤的存在。

因为在他们看来,?识分子聚群清谈是“反动行为”。清谈的话语体系是非官方的,行为是反礼教的,竹林清谈的存在就是对权威的无声反抗,对朝廷的藐视。政府权力的一大特性就是强盛的蔓延能力,从政府延伸到社会各个领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和官吏们希望将社会各个方面、各色人等都管理起来,容不得政府权力存在空白。嵇康、向秀等人坚持在竹林中避世清谈,对政治漠不关心(没有批评),对主流意识形态离经叛道(尽管皇帝和达官显贵们自己也不真心信奉),很快就引起了司马氏的注意。考虑到在之前的政治斗争中,嵇康等人并没有站?自己一边(也没有站在曹爽一边),又考虑到竹林清谈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公元 220—420)(这不是和司马氏争夺民心嘛),司马氏便将嵇康等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这里又暴露出中国古代政治的一大弊病:知识分子对政治的冷漠和无声反抗,根源在朝廷,而不在知识分子。如果朝廷能够革新政治、唯才是举,建立清明的大环境,想必知识分子都会走出竹林,为朝廷所用。可朝廷极少有自我反省的精神,拒绝承认自身的错误(有的时候,自我认错会对既有权力结构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反而采取打压的方式,要铲平竹林,捕捉其中的人才。

享受着自由和自然的嵇康等人,还没有意识到高平陵政变后日益强化的司马氏权威统治,延续着清谈高歌的日常生活。山涛、阮籍等人陆续离去后,嵇康喜欢上了打铁(有说是兴趣爱好,有说是以此赚钱糊口),向秀偶尔陪嵇康去洛阳打铁。山东东平人吕安放逸而超迈俗人,赶来山阳寻找他们。向秀常约吕安耕田、种菜,收获后拿到市场上去卖,换取酒食。三人走得很近,常常相约出游,观原野,攀山岚,不计远近,整天整夜地不回家,回来后又抱头高谈喝酒。三人之中,向秀比较文静,不像其他两人那样傲世不羁,坚持读书。嵇康和吕安不时嘲笑他。向秀有感于《庄子》在升温,阅读的人很多,却很少有人注解,就沉下心来给《庄子》作注,完成后请嵇康、吕安批评。嵇康等人给予了一致的肯定。

这时候发生了几件事,最终打破了竹林的安逸宁静。先是嵇康将司隶校尉钟会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给得罪了。钟会是司马氏器重的大官,也是个“官方知识分子”,想结交嵇康,附庸风雅。他穿戴齐整,带着大批人来找嵇康“交流感情”来了。嵇康与向秀正在树荫下锻铁,向秀拉排司火,嵇康挥锤打铁,对热情而来的钟会不理不睬。钟会在一旁看两人打铁看了很长时间,没看到嵇康用正眼看过自己,准备离开。

这时嵇康开口了,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恨恨地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言下之意是你嵇康果然恃才傲物,果然有个性,我们走着瞧。

司马昭做了大将军,要聘嵇康为掾吏。嵇康不愿出仕,离家躲避到河东郡去,驳了大将军的面子。景元二年(261 年),山涛由大将军从事中郎迁任吏部侍郎,举荐嵇康接替自己先前的职位。嵇康闻讯,写了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山涛,字巨源),高调宣布和山涛绝交。他在文章中称避世清谈是自己的志向,“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山涛强己所难,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单方面宣布与山涛绝交。文章借绝交为名,委婉地批评了社会,比如“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等,说了很多重话,比如“不可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等。

按照嵇康的个性,如此激烈和高调的行为实在令人可疑。不想做官,直接告诉山涛就可以了,有必要弄得沸沸扬扬的吗?于是,就有后人解释说,嵇康这是在保护正处于仕途上升期的好友山涛呢。他知道竹林七贤不容于朝廷主流,宣布与山涛绝交其实是告诉朝廷:山涛被竹林七贤的领袖开除了,以免之前的交往影响山涛的发展。而山涛收到嵇康的绝交信后,也没有发怒,笑笑而已。

话说吕安的妻子非常漂亮。吕安的哥哥吕巽却是好色的奸佞小人,竟然强暴了弟妹。吕安怒气冲冠,准备休妻并起诉吕巽。吕巽就请嵇康从中劝解,并发誓改过自新,好好做人。嵇康出面调和,说服吕安将这件事压了下来。不想,吕巽这个卑鄙小人,稳住弟弟吕安后,恶人先告状,向官府控告吕安“不孝”。魏晋都以孝治天下,“不孝”是大罪,当年孔融就是因为“不孝”被曹操诛杀的。吕安于是被抓了,写信向嵇康寻求帮助。吕安不知道是被激愤冲昏了头脑还是别的原因,信中的内容非常偏激,将嵇康的避世上升为反抗官府的举动,认为自己是被陷害的,希望嵇康搭救。嵇康也为吕安激愤不平,先写信与吕巽绝交,再跑到官府为吕安作证。结果,吕安没被救出来(后来被流放西北边郡),嵇康反被收押了。

钟会趁机劝司马昭除掉嵇康。他拿出来的证据就包括言辞激烈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钟会认为:“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这条理由是:嵇康才华出众,又不能效忠朝廷(其实是司马氏),所以是危险人物。钟会还造谣说:“康欲助毌丘俭,赖山涛不听。”这里的毌丘俭忠于曹魏,曾和文钦等人在扬州起兵讨伐司马师,失败后被列入叛臣的行列。钟会说嵇康是毌丘俭的同党,只是因为山涛的阻拦才没有参加叛乱。最后,钟会搬出春秋战国时“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的先例来,建议司马昭以“害时乱教”的名义杀掉嵇康,“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钟会要杀嵇康的三条理由中,这最后一条才算是真实的。司马昭当时很信任钟会,下决心杀害嵇康。

嵇康在狱中,仍然未意识到死亡威胁的到来。他写下了《幽愤诗》,后悔在隐居多年后突然插手吕安的事情,看来自己还是没有将老庄的清静无为学到家。原本就是因为对现实政治失望才隐居的,怎么到头来又走入官府,奢望官府能还给吕安清白呢?嵇康决定,出狱后要“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有太学生三千人,请求赦免嵇康,愿意拜嵇康为师。这番好意加速了嵇康的死亡。司马昭发现嵇康原来有这么大的支持力量,他那些反权威的行为竟然争取到了这么多年轻人,这还了得。司马昭断然拒绝了学生们的请求,下令立即处死嵇康。

临刑前,嵇康神色坦然。他看看日影,预计离行刑尚有一段时间,便向兄长要来(公元 220—420)平时爱用的琴,在刑场上抚了一曲《广陵散》。早年,嵇康游历洛西的一天晚上,住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夜里,忽然有客人来访,自称是古人,和嵇康畅谈音律,还借嵇康的琴弹?一曲,声调绝伦。这曲子就是《广陵散》。古人将曲子传授给了嵇康,没留下姓名就飘然而去了。之后嵇康一直没将《广陵散》传授他人,今日在刑场上弹奏完毕后,他把琴放下,叹息道:“《广陵散》于今绝矣!”说完从容就戮,时年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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