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六人听罢此言,面面相觑,心道这人也是绝了,先断了自己的后路,再来求我们帮忙,要是我们不借这钱,倒好似是咱们逼得他家破财空似的。这时候,李连福沉声说:“各位不必担心,我李连福无牵无挂,就是家有老父,如各位不肯行此方便,三日后,我便送老父回乡下安享天年。我一个光棍,只剩下几个弟兄,在上海滩,只要死不了,总会有口饭吃。”那六人心中更是惊惧,暗道:“这分明便是威胁了。”李连福抱拳说:“至于小子平常的人品行事如何,各位可以去打听打听。要是劣迹斑斑,这钱倒是不借也罢。”说完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行,连执在那些老板手中的当票都没有取,便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那些老板摇头苦笑,相视叹息。自然,这钱最后也是借了。很多年后,我才品出了这个故事中蕴涵的中国式的人情韵味,不禁感慨,这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李连福,怎会如此通达人情世故,又能下得了这狠心决心,心中由衷地佩服。 他这借钱,要问一家借,那是怎样也借不来的,一来数额巨大,二来和人并无交情或往来。这妙就妙在他把钱分摊成六份,向六家借,而同时又让他们彼此知道,互相通气。这国人的本性大致便是如此,一则是怕事心理:只要不是大笔的财富,越是富有的人,越是愿意破财消灾。二是互相慰藉,心中又暗自互相幸灾乐祸,愿意拉人同罪的心理:这六家同遭勒索,相互间多了份同情,少了份被耻笑的感觉,均觉着不仅自己,其他人也陪着吃了亏,因此送出了这钱去,便不觉得如何丢脸吃亏了。而最后李连福变卖家当的这一着,则是赤裸裸的威胁信号了,他通过这一举动,告诉别人:“我什么都不在乎。你要不让我好过,你自然也别想过好。”如此恩威兼施,软硬并重,这钱,自然也是手到擒来了。
话说李连福拿到了这笔钱,不出一月,茶楼果真就开了起来。那茶楼坐落在公馆马路一侧的三层楼面,修缮一新,店内各式茶具器皿无一不精。开馆那天,李连福却并未大张旗鼓,只是邀了自己的兄弟朋友在三楼餐厅聚会,还请来了虹口的青帮香主周双镜,开了个雅间相陪看戏听曲。此外,李连福在公馆马路靠近外滩的一隅开了个茶棚,免费为过路人等、黄包车夫提供凉茶开水,旁立一牌:八美轩开馆,三月免费茶水供应。其时6月中旬,正值酷暑,无数黄包车夫、苦力工人因此受惠不浅。
李连福这家茶馆靠着朋友捧场,渐渐生意便热了起来,八美轩更是成了他交际帮派人士的场所。是年8月的一天,李连福正在茶楼里陪朋友喝茶聊天,忽闻楼下喧嚣,探头一望,便见一青面大汉,双肩环抱,正跟门口的伙计大声说话。这大汉身后跟着六七个随从,个个挽袖露襟,一瞧便是街面上混的。李连福一皱眉头,起身下楼,到得门口,也未动声色,悄然站在伙计身后听他们说话。只见那青面大汉生了一双圆环眼,狮鼻,左侧口唇上下各有一颗黑痣,说话好大的声响:“我可不管你老板是啥人,反正今天这话就掼在这里了。这钱,你们他娘的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给我交出来。”
这时候,李连福的那些兄弟们都从后堂赶到,正要上前,却被李连福使眼色止住了。他踏上一步,推开伙计,嘿嘿一笑,抱拳说道:“这位老兄,请问尊姓大名?”那青面汉望了李连福一眼,拖长了声音问:“你……是这里的老板?”李连福道:“正是。”那人哈哈笑着回头,对着身旁的人说道:“从前就听说有个叫李连福的,在街上带着几个小孩混口穷饭吃,今天他妈的一瞧,原来自己也是个毛孩子。”他身后的几人听到这话,都哄笑起来。李连福不动声色,问道:“请问你是哪一位?”那大汉哼了一声,侧身抱拳道:“我叫潘东照,乃此地洪门三合会弟兄。”“洪门……”李连福心中略略一惊。
上海滩上,青洪两门向来互有渊源,却又泾渭分明。30年代时,正是青门极盛而洪门渐衰之时,此时洪门帮规已散,帮众也远不及青帮众多,却仍在上海当地有颇深的势力,在各处码头茶楼,甚至官府衙门均有部署。李连福一听是洪门来犯,心道:“这是明着欺负我无帮无派来着。”他抱拳问道:“不知潘大哥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潘东照嘿嘿一笑,说:“你们这帮小赤佬,开这茶楼的时候也不打听打听是在谁的地头?”李连福仰头向天,吸了口长气,道:“有啥事情,潘大哥你就明着说了吧,兄弟我一定遵从。”潘东照猛一拍手,大声说:“好,这才够意思!你每月交我一百大洋,我兄弟来你茶楼吃茶均都免费,从今以后,我保你一方平安。”李连福暗哼了一声,想:“你这是想要榨干我来着。”他面上不动声色,笑道:“好,那今天晚上我在这八美轩三楼摆桌请客,请你潘大哥和兄弟们,就当我交你这朋友,你要的钱我晚上一并送上。你看怎样?”
潘东照哈哈大笑道:“好,爽气人,我就喜欢小兄弟你这样的。”说完一拍李连福的肩头,回身叫道:“走,晚上来吃李老板赏饭。”望着潘东照带人走远,李连福身后的一个兄弟,叫做焦恩的,恨恨地说,“大哥,为啥不跟他们干,操,我们人又不少,怕了他们吗?”焦恩从小就和李连福认得,跟着他混过码头,跑过单帮,算得上是李连福的亲信了。李连福叹了口气,说:“咱们现在还是无根之人,就算人再多一倍,也是没用。”“什么叫无根之人?”焦恩奇怪地问。李连福回过头来,盯着他问:“就算干了这帮人,咱们还能跟整个上海的洪门中人为敌吗?你能杀尽洪门吗?”“这……”焦恩张口结舌地说,“难道……难道咱们就这么给他敲诈?这还没赚钱就注定要亏本的买卖怎么做?”李连福跺了跺脚,说:“我本来想就靠着这里的兄弟,闯一番大事来,现在越来越觉得这路子行不通的。这么大个上海滩,不找靠山终究是死路一条。”
说到这里,他拔腿向着茶楼里走,边走边说:“小焦,你就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和你出去一趟。”几分钟后,李连福拿着个木盒子下了楼,把盒子朝焦恩手中一放,说:“跟我走。”这木盒沉重,焦恩一下竟没捧住,向下坠去。他慌忙用双手接起,喃喃道:“什么东西,这么重?”“银洋。”李连福说道,头也不回,拦下了辆黄包车,说道:“去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