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在倒塌.职烨(8)

从初三开始,我陆陆续续读完了国内出版的大部分村上的小说。其中包括漓江出版社出版的《村上春树精品集》全套,以及后来补上的没有出在漓江那套书里的上海译文的一些单行本。他的近作《海边的卡夫卡》、《天黑以后》以及《村上朝日堂》、《终究悲哀的外国语》等散文我也都一一找来读了。一些特别喜欢的像《寻羊冒险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等更翻了不下五遍。

我不得不承认,在如林的现当代小说作家中,村上是自成一格的。我读书时很躁,往往很难如此大规模地专心致志地看完一个作家如此详尽的著作。村上的好在于他的流畅以及他的平易近人,在阅读村上的小说时,几乎是不存在障碍的。这和他的创作初衷我想是不无关系的。

在美学理论当中,我们知道,一些好的作品往往需要一些停顿来让阅读慢下来,那些设置在作品中的阻隔让读者不时停顿下来思考。但村上的小说不存在这样的自我障碍,他不希望他的读者停下来思考,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小说已经终止了,只有那种弥漫在小说中的哀伤的氛围让读者不能自拔;而当我们还来不及从那种哀伤当中拔出来的时候,他又开始在下个故事中接着顺畅地叙述。

这确实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村上的小说其实是没有什么沉重的大的主题的。除了在前期的青春三部曲(《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中,他曾经破费笔墨渲染了小说的大背景,在之后的作品中,他几乎再也不写时代、再也不写政治,而一味地专注于个人、专注于个人生活的细节。我想,村上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定下这个小的基调的,而是在写作的过程中逐渐确定下这个主题的,而这个过程,就像他笔下鼠的死去一样,是让他自己很难受的。

在三部曲中,村上通过鼠的死亡确定了自己小说的中心,他无法在现实中处理好这种激烈的矛盾,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本身就是鼠,他无法站得很高,他不能把自己拔出来,所以他干脆避而不谈。与其处理得大而空洞,还不如直接跳过,通过三部曲,村上给自己找到了一条躲避的道路。

在村上之后的小说中,我们看到村上在他给自己寻找的这条出路上走得非常出色。当然,这个“出色”是针对他给自己提出的要求、设定的目标这个基础而言的。我们看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语言描写的确比《寻羊冒险记》要高明很多,他在细节的刻画、在那个虚拟世界的营造上,确实比之前的小说来得更为逼真更为精致,早期的作品中,村上写青春,写青春逝去,那种“青春死亡”的伤感无处不在,死亡就像是一张注定送到的挂号信,每个人到期就要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生命犹如一盆不断蒸发的水,夏天的后面总是秋天、冬天,所有的一切慢慢消失殆尽,有这种大的悲哀作为支撑,村上的小说显得很瓷实。但之后,脱离掉“夏天”的村上却让我感觉到了一种无法掩盖的无力与空洞。好看固然是好看,但最鲜活的那部分中心——“夏天”抽离掉了,就显得有些貌合神离了。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语言的准确、到位、漂亮、精致,也许是有一个极致的。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和《奇鸟形状录》之后的村上,显然已经达到了对他自己而言的一个高峰,如何在这个高峰之后达到突破,是一道很难跨越的门槛。

村上在《奇鸟形状录》之后,小说创作明显地少了很多。最近出版的《天黑以后》似乎是他对于之前迷幻风格的一种颠覆,村上开始尝试描写一种人性当中的东西,比如无法绝对分开的“恶”与“善”。但这部小说,在很多村上迷们的反应来看却并不被认可,在村上掏空了他营造出来的那个虚幻世界之后,他亟待重新寻找一个方向给自己的写作找一个落脚点,这方面的尝试只是一个开头,能不能精彩,我们只能拭目以待。

从书后附录的村上生平中我们看到,村上不写小说的那段日子,他尝试着重新介入现实世界,他采访了东京地铁毒气事件的六十二名受害者,并采写了大量的纪实文学。我想,这也许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以他深厚的文字功底,这样的新闻写起来应该得心应手,他至少可以从中重新挖掘出一些共性的东西,重新感动读者,就好像他曾经写过的青春。

村上小说中的夏天显然已经无法寻回,即使再出现似曾相识的片断,恐怕也只是回不去了的感慨。我盼望看到他重新找到一个好的季节,哪怕还是夏天,哪怕这一切又重新开始,当做一个神话来看,也是别人无法模仿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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