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 上卷 第四章(11)

韩茂生走到小窗户前,看看磨房外面的天色,外面还是黑得甚也看不见呢。看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一边解口袋,一边对我说:“别怨我这么早就把你叫起来,我不也起来了么,我还是个人呢,我还瞌睡得不行哩。”又说:“成人不自在,谁让你长大了呢,你要还是个小孩子,肯定就不用起来了,想睡多长就睡多长。”说着,又转过身去,自言自语地说:“小的时候总是想快快地长大,不要命地瞎长,总是嫌长得慢,以为长大了有好事在等着呢。”

不一会儿就嗵嗵地走起来了,我在前,韩茂生在后,一前一后地在磨道里转。转啊转啊,磨盘上的粮食沙沙地响着,拥挤着,喊叫着,翻山越岭地迁移着。我听见它们之间在悄悄地说话,有的是独自在说,自己说给自己,从嘴里说出来,然后再用耳朵收回去,在身体外面转了一圈儿后又回去了;有的在说给别人,把自己的嘴贴到对方的耳朵上,一时间就像两根空管接到了一起,然后那话语就细溜溜毛茸茸地出来了,油一样,水一样,咝咝地流进了对方的耳朵里,有些直接沉了底,到了那一个的心里,稳稳地停住,安顿下来。

转啊转啊,小窗户外面的那个世界就在那种慢慢的转动里一点儿一点儿地醒过来了。

有人起来了,猛烈地翻箱倒柜地咳嗽着。

狗也出来了。

猫也出来了,揉着眼睛,怪物一样把腰弓起来,老虎下山一样长长地伸着懒腰。

韩茂生站在门口说:“啊呀……”

感觉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黑木桩子一样立在那里,把里面堵得越发黑暗。黑暗里,我听见一颗被去掉了皮又大伤元气的米对一群米说:“我不行了,我已经烂了,再也不能继续和你们在一起了。”说完,头也未回,就已化作一撮粉尘,从那些缝隙中漏了下去。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它就已经和它们不一样了,要仅仅只是一般的伤筋动骨,那也还不至于这样,不知不觉中,它已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等到后来过箩的时候,它就会被摇晃着箩下去,漏出去,再被随时都会刮来的风吹走,没有了去向。黑暗里,韩茂生走过来,解开蒙在我脸上的那块黑布,对我说:“天亮了,你也亮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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