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清浅(4)

曾经,为了找一根针补衣服,花了一个上午。结果,串了一串玫瑰花瓣,做了几张卡片。为了做卡片,翻遍所有的书找夹了很久的叶子,看到叶子,想到这片叶子是礁溪摘的,这一片是擎天岗的……找卡纸、美术刀、钢尺,一一裁好,一一贴在最美的位置。想起泰戈尔诗集有几首诗很喜欢,于是翻书找那些句子。用针笔写很俊逸的字在上面,找毛线钩长长的穗子结在卡片前头,然后静静地欣赏。一个上午过去了。

我忘了原来是要找针缝衣服的。

如今,这包东西让我好奇。我跳到床上打开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哗啦啦”统统掉出来,一堆小山似的,像锯木厂里堆着的木材,唤起多少年前坎坷的记忆,我拥有这么多笔吗?

都是原子笔,除了几支铅笔和彩色笔。我还找到一支钢笔,记起那是在路边摊买的,八十块,生平第一次买的钢笔,希望使写信成为一种庄重,所以买它。但它又开运河又漏水,把我的手染得青紫,一点也不庄重,仿佛是从事染织行业的。

原子笔有黑的、红的、蓝的、紫的、绿的,所以当时我的笔记簿像彩色拼图。我喜欢黑色的,几乎各厂牌的黑色原子笔我都有:雷诺的、理想的、蜻蜓的;日本的、法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台湾的……每当想舒舒服服写信时,我就选择黑色去吐露。它让我把世界勾勒得那么清楚,把心事写得那么流利,尤其在一张淡蓝的信纸上,犁得酣畅又浪漫,像一亩美丽的秘密。我用它写情书。

红原子笔代表警告。几乎每本教科书都画了密密的红线条,一遍又一遍。我总认为什么都重要,再小的事件都有它的影响与意义。我几乎背下了整本历史书,连光绪皇帝比慈禧太后早死一天都记得,那表示光绪有可能是被慈禧害死的。当时我是这么想。

缅怀在这堆笔的记忆中,我的喜悦难以形容。一种满足的心情高涨着,仿佛看到过去一笔一画的生活,看到自己曾经那么认真地握笔;那是怎样的一条河啊!从我的心到我的臂到握紧的掌,突然是高耸的山峰,泻下一条瀑布,流出每个季节曲折的成长。

我一一数着,像在校阅一队老弱残兵,有沙场的声音。

小表弟爬上床,争着和我抢笔,才三岁,当然抢不过我。我用双臂圈着笔,骗他出去,他愈是要玩,用哭声威胁。

我让他哭,继续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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