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辨认是哪一家婶子洗脱的扣子,当然不还她,拿来缝布娃娃的眼睛。啊!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同伴,但拥有一条奔河,及所有的蛤蜊、野蕨、流砂。这时候,远方竹林处传来你的摩托车声,绝对是你的,那韵律我已熟悉。我想,我必须躲起来,不能让你发现我在玩水。但是这一段河一览无遗,姜叶也不够密,我只得游到路洞中去藏,等待你的车轮辗过。我有种紧张的兴奋,想吓你,当你的车甫过时,大声喊你:“阿——爸啊!”然后躲起来,让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偷看你害怕的样子:你也许会沿着河搜索,以为我溺毙了,刚刚是回魂来叫你,你也许会哭,啊!我想看你为我哭的样子……来了,车声很近了,准备叫,“轰轰轰……”,车轮辗过洞的路表,河波震得我麻麻的,我猛然从水中窜出,要叫,剎那间心生怀疑,车行已远……那两个字含在嘴里像含着两粒大鱼丸,喘不过气,我长长地叹一口气,把那两字吐到河水流走。叫你“阿爸”好像很不妥贴,不能直指人心,我又该称呼你什么,才是天经地义的呢?一身子的水在牵牵挂挂,滴到河里像水的婴啼,我带着水潜回河中,不想回家去帮你提鱼提肉,连对“父亲”的感觉也模糊了。夏河如母者的乳泉,我在载浮载沉。然而,为何是你先播种我,而非我来哺育你?或者,为何不能是互不相识的两个行人,忽然一日错肩过,觉得面熟而已?我总觉得你藏着一匹无法裁衣的情感织锦,让我找得好苦?
迟归的夜,你的车声是天籁中唯一的单音。我一向与阿嬷同床,知道她不等到你归来则不能睡,有时听到她在半睡之中自叹自艾的鼻息,也开始心寒,怕你出事。你的车声响在无数的蛙鸣虫唧之中,我才松了心,与世无争。你推开未拴的木门进入大厅,跨过门坎转到阿嬷的房里请安,你们的话中话我都听进耳里,你以告解的态度说男人嗜酒有时是人在江湖不得不,有时是为了心情郁促。阿嬷不免责备你,家里酿的酒也香,你要喝几坛就喝,也免得妻小白白担了一段心肠。这时,阿姆烧好了洗澡水,也热了饭汤,并请你亲自去操刀做生鱼片。一切就绪,你来请阿嬷起身去喝一点姜丝鱼汤。掀起蚊帐,你问:
“老大呢?”
“早就困去啰。”
你探进来半个身子,拨我的肩头,叫:
“老大的——老大的——起来吃さしみ(刺身)!”
我假装熟睡,一动也不动(心想:“再叫呀!”)。
“老大的——”
“困去了,叫伊做啥?”阿嬷说。
“伊爱吃さしみ。”
做父亲的摇着熟睡中女儿的肩头,手劲既有力又温和,仿佛带着一丁点权威性的期待,及一丁点怕犯错的小心。我想我就顺遂你的意思醒过来吧!于是,我当着那些蛙们、虫群、竹丛、星子、月牙……的面,在心里很仁慈地对着父亲你说:“起来吧!”
“做啥?阿爸。”我装着一脸惺忪问你。
“吃さしみ。”说完,你很威严地走出房门,好像仁至义尽一般。
但是,父亲,你寻觅过我,实不相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