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寻
我畏惧你却又希望亲近你。那时,我已经可以自由地跑于田埂之上、土堤之下、春河之中。我非常欢喜嗅春草拈断后,茎脉散出来的拙香,那种气味让我觉得是在与大地温存。我又特别喜爱寻找野地里小小的蛇莓,翻阅田埂上每一片草叶的腋下,找艳红色的小果子,将它捏碎,让酒红色的汁液滴在指甲上,慢慢浸成一圈淡淡的红线。我像个爬行的婴儿在大地母亲的身上戏耍,我偶尔趴下来听风过后稻叶窸窸窣窣的碎语,当它是大地之母的鼾声。这样从午后玩到黄昏,渐渐忘记我是人间父母的孩儿。而黄昏将尽,竹舍内开始传出唤我的女声——阿嬷的、阿姆的、隔壁家阿婆的,一声高过一声,我蹲在竹丛下听得十分有趣,透过竹干缝看她们焦虑的裸足在奔走,不打算理,不是恶意,只是有一点不能确信她们所唤的名字是不是指我?若是,又不可思议为什么她们可以自定义姓名给我,一唤我,我便得出现?我唤蛇莓多次,蛇莓怎么不应声而来呢?这时候,小路上响起这村舍里唯一的机车声,我知道父亲你从市场卖完鱼回来了,开始有点怕,抄小路从后院回家,赶快换下脏衣服,塞到墙角去,站在门坎边听屋外的对话。
“老大呢?”你问,你知道每天我一听到车声,总会站在晒谷场上等你。阿嬷正在收干衣服,长竹竿往空中一矗,衣衫纷纷扑落在她的手臂弯里,“不知晓回来,叫半天,也没看到囝仔影。”我从窗棂看出去,还有一件衣服张臂黏在竹竿的末端,阿嬷仰头称手抖着竹竿,衣服不下来。是该出去现身了。
“阿爸。”扶着木门,我怯怯地叫你。
阿嬷的眼睛远射过来,问:“藏去哪里?”
“我在眠床上困。”说给父亲你听。你也没正眼看我,只顾着解下机车后座的大竹箩,一色一色地把鱼啊香蕉啊包心菜啊雨衣雨裤啊提出来,竹箩的边缝有一些鱼鳞在暮色中闪亮着,好像鱼的魂醒来了。地上的鱼安静地裹在山芋叶里,海洋的色泽未褪尽,气味新鲜。
“老大,提去井边洗。”你踩熄一支烟,喷出最后一口,烟袅袅而升,如柱,我便认为你的烟柱擎着天空。
我知道你原谅我的谎言了,提着一座海洋与一山果园去井边洗,心情如鱼跃。
我习惯你叫我“老大”,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样称呼我?也许,我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也许,你悄悄在自我补偿心中对男丁的想望;也许,你想征服一个对手却又预感在未来终将甘拜下风。你虽为我命名,我却无法从名字中体会你的原始心意;只有在酒醉的夜,你醉歪的沙发上,用沙哑而挑战的声音叫我:“老——大,帮——我脱鞋——”非常江湖的口气。我迟疑着,不敢靠近你那酒臭的身躯,你愤怒:“听到没?”我也在心底燃着怒火,勉强靠近你,抬脚,脱下鞋,剥下袜子,再换脚。你的脚指头在日光灯下软白软白地,有点冲臭,把你的双脚扶搭在椅臂上,提着鞋袜放到门廊上去,便冲出门溜去稻田小路上坐着。我很愤怒,朝墨黑的虚空丢石头,石头落在水塘上:“得拢!”月亮都破了。只有这一刻,我才体会出你对我的原始情感:畏惧的、征服性的,以及命定的悲感。
然而,我们又互相在等待、发现、寻找对方的身影。
夏天的河水像初生育后的母乳,非常丰沛。河的声音喧哗,河岸的野姜花大把大把地香开来,影响了野蕨的繁殖欲望,蕨的嫩婴很茂盛,一茎一茎绿贼贼地,采不完的。不上学的午后,我偷偷用铁钉在铝盆沿打一个小孔,系上塑料绳,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拿着谷筛,溜去河里摸蛤蜊。“扑通!”下水,水的压力很舒服,我不禁“啊啊啊!”地呼气。河砂在脚指缝搔痒、流动,用脚指一掘,就踩到蛤蜊了,摸起来丢在铝盆,“咚!咚!咚!”蛤蜊们在盆里水中伸舌头吐砂,十分顽皮,我一粒一粒地按它们的头,叫它们安静些。有时,筛到玻璃珠、螺丝钉、钮扣,视为珍宝,尤其钮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