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二人简单走个过场搭起手来,那跤摔得一方如龙在天,天上乌云压顶密不透风;一方如虎在山,山中飞沙走石地摇树动。攻,如箭在弦,一触即发;守,居高临下,以石击卵!毛旺这时紧张的一会儿立起一会儿蹲下,立起时挡了后边视线,后边人再不认他是谁,大呼小叫让他“卧下!”他只得躬着腰,扶着膝头,红着眼球注视着场上的一举一动,每有动作,他都喊声:

“我日!”一个动作让他遗憾,“我日!”一个动作让他兴奋,“我日!”泽华解释说毛旺早年在西京食堂拉泔水,认识不少当地人,“我日!”那脏口正是那时染上的,至今未及去掉。

裁判高喊一声:最后三跤!

全场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情绪躁动不已。杨笑天活动一下脖子,紧紧腰带,沿场遛了一圈儿。忽然又闻到那股香气,那香气虽然清淡却能渗入肺脏,虽然缥缈却能摇撼魂魄。笑天一惊,抬眼望去只见人丛有如林莽,那个狐子样的杏花女人撅着嘴巴正冲他吹气儿呢!笑天顿觉中火内烧野性难收,他抓住泽华一提便把泽华提得离了地面,他要将泽华摔出去,但泽华的双腿缠住了他的腰,他摆脱不了他。他朝地下一趴想将泽华压在身下,可泽华在他倒地一瞬间抽出腿来顺势又拉他一把,他倒了。

第二跤同样输了,输得不明不白。第三跤赢是赢了,但那是泽华故意让他的!毛旺跳起来抱住泽华,兴奋地捶他一拳,喊道:“我日!你还真行!”

观众席上嗡嗡之声如火燎蜂房。一番酝酿后,几个头面人物和裁判商量:能不能请余老师和毛旺比画一下?让我们享点眼福!

毛旺说:“我日!我怕不是余老师对手哩,不过不要紧,打不过还挨不过吗?”他先自套了跤衣。金大龙抢先做了裁判。金大龙说:“毛旺同志,允许你用手别子,撕扯拉推都行但不能打!我们比的是摔法!”毛旺说:

“能行!”结果毛旺“输得提不起裤子”。毛旺的手脚被约束住了嘛!杏花不这么想,杏花今天才知道什么叫真男人好男人。好男人得样样能行。地头能使牛、床头能使球,这不算能耐,这能耐是男人都会。男人的真风流是娘胎里带来的,一个眼风、一丝浅笑、一个站姿、一个步态、一声呼唤,都能融化坚冰与顽石,都能使千年的铁树开出花来,那风流“我日”却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杨笑天是杏花心目中的真风流。可杏花不能嫁给他,杨笑天有家,家里已经有了女人。

就在杨笑天离开鸿门镇一年后,刘泽华来对笑天说:杏花死了。杏花已经神经一年多,最后放火烧了自家房子,她被烧死了。房子点着后,火光冲天,救火的乡亲看见一条红狐子从火堆里蹿出来,朝西京方向跑去了。

你说奇也不奇?笑天闻说,心里一颤,泪水扑嗒嗒掉了一地。泽华说:“你节哀吧!你这人怎么回事!你和她不就见过一面吗?”

刘泽华点着香烟,又对他说:“毛旺也死了。”毛旺怎么也死了?他怎么会死呢?杨笑天受了震动,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心情非常痛苦。泽华说:“杏花死去不久,毛旺变了一个人,他不再与人说笑,也不练拳,更不和公社下来的干部喝酒。他只做一件事,开着农用三轮车到处游荡,走走停停,沟里、坟头、路边寻找什么。白天乡亲见了给块干馍,晚上他躺在车里睡,他把车停在岔路口、坟堆里、壕沟边上,然后脱光衣服仰面朝天,把他那条命根挺竖着,期望能够得到苍天的怜悯,能把杏花勾引回来!三轮车停放的地方土质松软,半夜里车子溜下崖去,车子扣在毛旺身上,就这么他在幸福的渴望与幻觉中走了。”

村里人念他生前许多好处,公社干部也没坚持一定要火葬,乡亲们便把他葬在三岔路口了。毛女哭得死去活来,毛女说她知道她的毛旺哥是昨死的,他是去会他的杏花了!

女人们不听毛女胡说,备哭备的且有声有泪:“毛旺呀,我的,我的,兄弟呀,呀!你叫我说你,你,什么好呀?啊啊!——”

男人们蹲在村口听女人哭,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旺财说:“我就觉得怪!自从蓝天那伙人来赶庙会,村里就没安生过,这伙做炸药的,身上自然带着火气,怕不是他们坏了咱这风水?鸿门宴上项羽爷宁失江山不做小人,他们呢?他们是宁失江山也要做小人的!”旺财说到这里,心里豁然开朗,击掌笑道:“甭哭了!我明白了。冰炭不能同炉,善恶不可携手。是外来的邪气冲散我鸿门的龙脉了!”男人们忙问可有解法?旺财说,西京有高人,待我寻求到,再讨个法子吧!

男人们信了旺财的话,止了女人们的啼哭。鸿门镇又浸入漫长的历史尘埃中,随着岁月的流失,关于毛旺还有杏花的故事,渐渐地已经没人再去提及了。

倒是西京的杨笑天还经常记挂着那件事。鸿门归来已经一年多,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两个年轻人的生命相继结束,人是这样脆弱的吗?这么不堪一击吗?那个咬钢嚼铁般的汉子毛旺,那个令他当众出丑的杏花,为着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香消玉殒了呢?那年秋雨多,淋淋漓漓地一连下了十数日,无论怎样他都提不起劲来。他不该这样的,他有安定的工作,有家。

白天儿子罩在他的目光里,这孩子越大越可爱;夜晚有张若兰偎在他身边。

可是他的心却在飘泊流浪!韦庄老先生在《宿篷船》这首诗中写道:“夜来江雨宿篷船,卧听淋铃不忍眠。”情状大致如此:杨笑天人在家里心在江湖,闻此“梧桐细雨”之声,他又哪能睡得着哟!

他取过那支箫来吹。那支箫是他的父亲传给他的。他父亲当年就是用这支箫挑着铺盖卷儿从运河边来到西京的,这箫陪着他父亲度过无数个雨雪之夜,现在轮到他杨笑天了!父亲不但交给他这支箫,还手把手地教给他一支曲子,那曲子叫《苏武牧羊》。曲中唱道:“……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尤其那两句:“白发娘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每每吹奏到这里他都要伤心落泪。现在就更是这样了,随着呜呜咽咽低缓流淌的箫声,他的眼前大雪纷飞,在贝加尔湖的旷野里,一群羊和一个雪人儿构成一组震撼人心的雕塑,那雪人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眼睛望着南方。他天生的幻想奇才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他便在这痛苦的乐律中再次迷失了!

他是怎么了?他想起了那只狐子,想到鸿门镇死去的杏花了!

老革命见他痴迷,在空压站给他加工了一只很大的“抱笼”。

那日做笼子所用的竹子是笑天在办公大楼的楼梯后偷的。笑天被尚秘书叫去见徐天宇时偶然发现那里有捆旗杆。那时会多旗子多,旗子迎风招展能显示工人阶级精神焕发。蓝天厂党政机关也爱弄这事儿,动不动就把工人拉出去,比旗子方阵,边走边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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