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1)

书有歧义,书籍之书,多用,书法之书,少用,这里从多,指书籍之书。书所指定,从哪个角度谈它,还要先说清楚。可以用目录学家的眼看,那就单说分类,写成文本,也会汗牛充栋。可以用学究的眼看,限定一门,钻进去,也会不知如何再钻出来。还可以顺时风,从所谓效益的角度看,问题就更加复杂,比如内容正经,色不发黄,有些人就不欢迎,反之,也有人,纵使数量不大,会不欢迎,一笔胡涂账,算清就不容易。

人生多是躬逢所谓盛世而多难,语云,自求多福,可以躲开的麻烦,当然以躲开为是。那么,文题白纸黑字已定,如何写呢?决定损之又损,或说由街头退入内室,只说它与自己的私交。私,与国计民生无关,可是自己感到亲切,也就无妨唠叨几句。

想不到一开头就遇到个困难,是这私交的交由何时开始,由哪一本开始。我清末生于一个极平常的农家,父亲念过三百千,因而识字,能写八行书之类;至于是否进一步也四书五经则不知道,至少是我上小学以后,没见过家里有这类书。那么,想确定能觉知(始于何时,只有天知道)以后,第一次看到甚至接触的是哪一本,就只好借用胡博士治学法宝的前一半,大胆假设(后一半为小心求证)了。假设的结果,是俗名皇历、官定之名为《时宪书》的,因力如今日之挂历,为家家所必备,并且经常放在桌面上,以便有时想到邻村去看看大姑、二姨之类,先要查查是否宜于出行。说官定,是因为乃钦天监所定所颁,不像现在,有出版力量的就可以争奇斗胜,抢先挂在街头,赚钱。又因为来自钦天,性质也与今日的挂历有很多分别,即以封面而论,那时是标明几龙治。

水,现在循“竹不如肉”的原则,变为半裸美人。内部呢,以我手头还保存的我出生那一年的《时宪书》为例,复杂得很,单说十二月十六日我出生的那一天,其下没有注公元年月日,却刻“丁卯火井满宜祭祀”几个字。我不是《易经》迷,也就不信由几根草棍的排列可以推断自己能否上登青云。可是,正如有的人占梦用二分法,日佳兆可以不信,恶兆不可不信,对于生日那一天的钦天所批,我却也曾效不少“红”家之颦,想在“一从二令三人木”之类的迷魂阵中看出点门道来。我抓住的是“火”和“宜祭祀”,于是一推算就大有所得。那是就五行说乃火命,其含义也许就是庄子所慨叹,“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吧?如果竟是这样,“命矣夫”,又有什么办法!再说宜祭祀,我不只一次引英国培根的话,“伟大的哲学始于怀疑,终于信仰”,可是我就苦于只能做到前一半。这给我带来不少麻烦甚至痛苦,其中有道的,有俗的。总之,找应该步许多人之后,也请个或大或小的龛,其中供个什么神,以期生有所靠,死有所归。可是知而不能行,至今还没有个龛,也就还茫茫无所归。

想到这里,我几乎禁不住要高呼:“伟哉钦天所批,我确是宜祭祀。”闲扯这些,等于吃后悔药,干什么呢?因为是谈书,一生中视和思的最亲密的伴侣,凡事要重个开头,此《时宪书》乃开卷第一回也。

再说有案可查的开卷第一回,是上小学以后,最早看到的共和国教科书中《国文》第一册。现在还记得是商务印书馆所编印,32开,线装,油光纸,石印大字,开头几页有字有图,字是“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其下就记不清了。文没有高到圣经贤传,但也没有强制信受的教条,所以,也许更有力的原因是儿时的所有吧,我有时想到它,就以它未能躺在现在的书橱里为遗憾。旧的,即使不遭“除”之劫,逝去的也太多了,想开些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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