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1)

后来我问过姚睫,但她一口否认生过我的气。“跟你这种人,犯得上那么较真吗?绝犯不着。”她说。但是我一问她:“那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呢?”她就支支吾吾的了,有时说:“当时忙呗,正在面试找工作呢。”我指出,哪有半夜去面试工作的,除非她沦落风尘了,到夜总会去找工作。她就改口:“那就是我跟隔壁的女孩聊天去了。”然而据我所知,她隔壁的女孩精神不太正常,姚睫唯恐避之不及。

问过两次,她干脆说:“你有劲没劲啊?一个老男人,一天到晚纠缠于这点儿小事儿,跟女的似的。”

“对了,”我耿耿于怀地说,“我就是纠缠。我更年期快到了,内分泌紊乱了。”

的确,在那些日子里,我给姚睫打过不少电话。刚开始是置气,心情一不好,就掏出电话,找到她的名字,狠狠地按键。如果那些时候她接了,我想我一定会劈头盖脸地骂起来的。不过后来就平和了许多,变成了一种类似于买彩票的心态——饭前便后拨一个,猜猜她有没有心情和我说话;也猜猜自己如今的生活里,是否还装得下一次惊喜。

这种近乎变态的行为,是在一天夜里戛然而止的。那天“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大使馆举办了一个所谓的文化交流活动,试图把他们的一个纪录片导演推介到中国。但是很遗憾,不仅那位导演,就连知道那个国家的人都少得可怜。看到会场稀稀落落的景象,承办此次活动的公司急了眼,现场给各路闲杂人等打电话,保证“有上好的南美牛排吃”。我正好已经吃了半个月方便面,听到消息便欣然前往。进使馆的时候,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管我要请柬,我和蔼地对他说:“你这种精神很值得称道,就是列宁同志也要出示证件。”

“你们无聊不无聊?”那小伙子说,“怎么进去的人都是这句话。”

“这个故事叫《列宁与卫兵》,你们小学课本上没有这一课了么?”我望望会场里那些无所事事的老男人,扭脸问他。

“早没了。”小伙子爱答不理地说,“我们学的是李素丽给乘客擦痰。”

“口味越来越重了。”我说,“那《马克思是如何学外语》呢,还有么?”

这时候,文化公司的朋友来接我了,小伙子烦躁地挥手:“该干嘛干嘛去。”

当那小国的文化参赞致欢迎辞的时候,我们一群蹭会的人已经围到自助餐台旁边吃上了。“这国家不够意思,上次我去阿联酋使馆,人家还发了一个镀金胸针呢。”一个半熟不熟的家伙一边大口嚼着牛肉,一边抱怨。几分钟以后,一个活宝一样的摄影师加入了我们,气氛登时热烈了起来。大家喝了几瓶加勒比地区特产的朗姆酒,险些把人家的桌子给掀了,参赞先生只好把我们轰了出去。

那几个家伙相见恨晚地勾肩搭背,在华灯初上的使馆街上唱着歌,又有人提出到日坛路上的“七星岛”酒吧继续喝两杯,并去诱俩“俄罗斯大蜜”。“振我国威,800块钱一次并不贵!”那个摄影记者像老手一样介绍行情。我恰到好处地说自己胃疼、想吐,让他们“别忘了告诉我胜利的消息”,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抽起烟来。

歇到“使”字打头的公务用车各回各窝,街上陡然清静下来,我才踉跄着站起来,沿着林荫道缓缓而行。路灯把我的影子拉长再缩短、拉长再缩短,让我恍惚感到自己是橡皮做成的人。这些年来,使馆区的景色没有什么变化:宁静中藏着奢靡。“三人成列”的巡逻武警永远年轻、挺拔,路边璀璨的灯光下,则是中国人开办的世界各地的风味菜馆:俄国的、印度的、伊朗的……醉醺醺的外交人员只穿一件单衣,红光满面地抱着杨树跳舞。我很怀疑他们一会儿能不能找到自己的住处——近些年来世界局势风云变幻,很多原先的国家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更多新的国家则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这个变化反映在使馆区,就是房子有点不够用,而且喝多了的人容易走错门。

走过业已一分为二的“捷克”和“斯洛伐克”、一分为N的“俄罗斯”、“格鲁吉亚”和“吉尔吉斯斯坦”……我不知往哪儿拐了个弯,却在世界政治的格局上大踏步地向西方前进,不多久便来到发达国家扎堆的那条街上。这里明显热闹得多,尽管洋人都下班了,但还有不少东北口音的“留学中介”在给过往行人发传单。就算你是个弱智,他们也会信誓旦旦地保证把你“办”到英联邦和日本去;在他们的嘴里,女王和天皇简直就是一对儿专门收容智障青年的慈善家。

在美国大使馆门口,我停下来,鬼鬼祟祟地往里探了探头。毫无向往、亦无敌意,只是想起了我的前老婆。记得那时候,她拿着满分的GRE成绩,到这个院儿里去办签证,并坚决不让我去送她。她说:“那样我会非常内疚的。”而我则安慰她说:“我一直都在对你内疚。”那天虽然答应了让她一个人去,但后来,我还是偷偷跑到了使馆门口,靠在一棵杨树后面,和树上的眼睛们一起注视着队伍里的她。当时正值反恐战争如火如荼,美国大规模增加军费,削减了教育预算,因此那拨儿留学生很难签过。从院儿里出来的人大多哭丧着脸;我前老婆进去之后,没一会儿就走了出来,也哭丧着脸。看到她的表情,我心里自然猥琐地窃喜着。

随即,签证的队伍发生了小小的骚乱,我的前老婆失魂落魄的,把一个中年人的包儿碰到了地上。那人大概是个预备公款出国考察的国企干部,嗓门很大,不依不饶地骂她,我立刻从树后面冲了出去。那厮一定是被酒色掏空了,200斤的一条汉子,居然被我一下儿就推了个屁墩儿。他那满是“正义感”的国字脸涨红了起来,问我“知不知道他是谁”。看到我不搭理他,他又扯着嗓子叫人,一辆外地牌号的奥迪车就从路边缓缓地倒了过来,司机不情愿地打算下车。虽然武警已经注意到了我们,但我还是走到路边,细心地从地上抠起半块水泥砖,准备表演一出当街开瓢。后来还是我前老婆扯着我,才把我拉走了;而那厮却也不敢再骂了,只是义正词严地指责我“给国家丢了人”。

快步走出两条街,我前老婆嗔怪道:“你都多大人了?”

我问她:“签过了没有?”

她一下就哭了。这种情况,我只好给她鼓劲:“没关系,反正考试成绩也不作废,下次再签……刘欢是怎么说的?Time and time again嘛……”

她却说:“没下次了。我签过了。”

是啊,她的成绩那么好,还拿着美国最有名的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怎么可能签不过呢?我就说:“那是好事,你哭什么?”

她狠狠地对着我的膝盖踢了一脚:“你说我哭什么?”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