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姚睫认识,是在某一年的春节假期刚刚结束的时候。
那年我是一个人过的,但却感觉非常疲惫。我父母在海南买了一套酒店式公寓,为了不浪费那套房子,最近几年都是在那边过的。据说这种“候鸟”的状态,在退休老干部里是非常时髦的。海南的房价涨起来之后,更有不少人很是羡慕他们,说他们“想得开”,有先见之明。但在我看来,父母几乎是被我气到天涯海角去的。对于我这个逆子,他们正在学着抱以一种“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不知道这样的家庭关系,在退休老干部里是不是也很时髦。
春节晚会进入高潮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内疚起来,便在沙发上靠着,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打了个电话。电视上,几个东北小品演员正在向全国人民拜年。大哥,缘分呐;大兄弟,缘分呐;海上生明月,天涯赵本山,缘分呐。眼下这个时刻所说的任何废话都是真理,而且是全体中国人必须遵从的真理。我听到母亲的声音后,几乎想说:“你们把我生出来,也是缘分呐。”
而我母亲则公事公办地问我:“晚上和谁吃的饭?吃的什么?有没有吃饺子?”
我说:“吃饺子了,三鲜馅儿的。”
她陈述:“我们也吃了,是鲜虾馅儿的。我还给你爸爸买了一顶巴拿马草帽,这样在海滩上散步的时候就不会把脸晒成蒸螃蟹了。”
我仿佛闻到了海洋的腥味儿。而更让我凄凉的是,我父亲仍然拒绝和我说话。他通过母亲指示我:“不要喝太多酒,不要吃过于油腻的食品;到了你这个年纪,即使开车出门,也必须要穿秋裤了;老寒腿是很可怕的,一旦得上,你的后半辈子就只能在海南度过啦。”我一一遵旨,谢阿玛挂心。
对于父母如此强烈的养生意识,我也表示欣慰。再说了点儿别的套话,母亲又告诉我:“前两天在清水湾看了一套更大的海景房,特别适合养老。我们就琢磨,索性把小的这套卖了,再添点儿钱……”正说着,窗外的鞭炮声便大作起来。快要12点了,新的农历年就要来临了。我打断母亲:“您听听,解放军马上就要攻上来了。”母亲像叮嘱孩子一样说:“你要是放炮,可留神别崩了手,点不响的炮就让它搁着,千万不要过去看……”
我鼻子一酸,挂了电话,用手指捏了两个速冻饺子,嚼得满眼是泪。发了几分钟的愣,我穿上呢子外套出门,仰头看着一个个奋力向上腾跃的火球。每个火球都如约炸响,在夜空里开出一朵花。和平日相比,北京已经接近于一座空城,现在只好由火焰来填满它。我在大街上遛了好久,只看到几个窜来窜去放炮的孩子,益发感到自己身处于无比宏大、空洞的世界里,而且还这么冷。
回到家里,我看到手机躺在桌上,亡命挣扎一般亮着。收信箱里装满了例行公事的拜年短信,一律是鸡年咏鸡、狗年咏狗的行文风格,和晚会相声一个思路——今年歌颂到“猪”这种动物了。除了短信,还有一个不知是谁打来的电话,号码是一长串的“2”。显示出这样的数字,可以判断它是从国外用IP卡打过来的;看着它,我想到了旅居海外的几个朋友,也想到了自己的前老婆。最后,我开了一瓶人家送的“强尼走路”威士忌,在虚空中和那号码的主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一个与我隔了一昼夜的时差、不知是谁的“故人”,陪我度过了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