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冰山之父

冰山之父

终于可以去看“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了。车子开过去,刚出车门,便被一股寒风裹住,感觉有几把冰冷的利刃刺在了脸上,我惊异着打了几个寒战,便抬头张望慕士塔格峰,怕走得如此近了仍无缘贴近这样一座著名的山。细看之下才发现,慕士塔格几乎是一座从下到上由冰裹起来的山,稍不让意,便以为它就是一座由冰结成的山。

第一次听人说慕士塔格峰时,很为“冰山之父”这样一个名字而激动,觉得能拥有如此名字的一座山,一定雄伟高大,具有王者风范。来之前曾听人介绍过慕士塔格峰的一些情况,说它是所有山峰中积雪最厚的,每年以十几厘米的速度递增,时间长了,就变成了一座被冰完全包裹起来的山。离它不远就是公格尔峰,从气势上而言要比它大很多,但却不如它晶莹明亮,相比之下,公格尔峰像一个沧桑的老农,而慕士塔格峰像一个白衣洒脱的王子。在它脚下就是卡拉库力湖,天气好的时候,它的整副尊容倒映于湖中,让人觉得它俯下身正踏着湖水向人走近。

我们在卡拉库力湖边闲走,风这时候又吹了过来,让人冷得忍不住发抖,但谁也没想到此时的风却像一双大手一样扯出了高原的另一种风景。因为风的缘故,卡拉库力湖上起雾了,并很快弥漫上了慕士塔格峰,变成了乌云。一时间,乌云一团一团地笼罩了它,但因为升腾上去的大雾有限,所以总有一些地方仍外露着,不失洁白之色。太阳似乎很讨厌这些乌云,加倍将光芒照射下来,从乌云缝隙中照射到慕士塔格峰上去。这时细看慕士塔格峰,感觉颇佳——一束束阳光投射到洁白的冰面上,被反射出强烈的光芒。也许是因为太阳过于炽烈,加之乌云缝隙太窄的原因,那些反射出的光芒形成了密集的光束,像刀子似的向上刺去。这时候,感觉冰峰上有一场无数兵刃对峙的战争,太阳是一个指挥者,派出了千军万马去战场上搏斗……

几只羊的咩咩声,把我从畅想中唤醒。塔合曼乡离慕士塔格峰不远,所以,乡里的人和牛羊便天天在“冰山之父”跟前走动。这里有特异的气氛,因此那些羊在吃草的间隙抬头望一眼冰峰,极畅快地叫上几声。我走到它们跟前,几只小羊朝我欢快地叫了起来。几头肥硕的羊头上都已长出了盘旋的角,不光弧度很美,而且骨节显得很有层次,似乎是内部的力量已无以释放,鼓胀成了那个样子。

太阳终于从云层中出来了,天气又变得明亮起来。这时候,那些大羊全都停下来,一个巨大的影子投在地上,那些小羊走进大羊的影子,一边乘凉,一边吃草。那些大羊此时就像父亲和兄长,长久地为那些小羊站立着。有一刻,它们全都停了下来望着我,我觉得它们都十分信任我,便忍不住高兴地笑了。也许是被我的笑感染了,它们竟一起欢叫着奔向远处。它们的四蹄把雪地敲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声音,且泛起一片飘飞的雪粉。等我定睛看时,它们居然已全部跑过了山冈。一片激荡而起的雪粉像一层细浪,弥漫于山冈之上。

当晚,天降大雪。我走出帐篷赏雪。落雪使帕米尔一片寂静,抬头看慕士塔格峰,它一片漆黑。人们都知道它是“冰山之父”,但谁也不知道它是怎样长成的,当暗夜和大雪一同到来,月光再次把它照亮,我们就感到了它在不为人知的沉缓世界里生长。它的生命是黯淡的,但它就在这种黯淡中了孕育出了高贵与威严。

一扭头,看见那群羊正伫立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它们紧紧挨在一起,像蛰伏的战士。落雪已经使它们全部变白,稍不留意会以为是山体的一部分。牧人此时更不知去向。也许,牧人们知道羊群会这样过夜,所以,就在大雪刚下起的时候已经回家。过了一会儿,雪下得大了,风也吹了起来,我不得不返回住处,在进门的一瞬,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羊会不会在大风雪中站上一夜?

早晨一出门,我惊叫一声,那群羊果然一动不动地仍站在那里,整个山野一片银白,而它们已变得像几块骨头。它们整整一夜都一动不动,就那么站在落雪中。它们又给帕米尔增添了一道厚重的风景。

我推迟早上要离开的行程,留了下来。我等到了我愿望中想看到的那个时刻——当太阳升起,羊和人都一一抬起了头,久久地凝望着慕士塔格峰。

再次走到慕士塔格峰跟前,已是一年以后,我在一户塔吉克人家里住了下来。房东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太太,她每天很早起来给我烧奶茶。一次,她一扭头发现灶膛里的火快灭了,便赶紧到户外去掰木柴,木柴很脆,她很快就掰下一根。掰第二根时,她的手被划破了,而她惦记着灶膛里的火快要灭了,于是便抱着木柴急急进来加了进去。她手上的血已经流了很多,但她只是快速把木柴加进去,让火燃了起来。少顷,她才擦了手上的血,又把地上的血一一擦干净。我有些难为情,觉得她是为了给我烧奶茶而使手受伤的,于是便用歉意的话安慰着她。但她却不以为然,一再强调受伤是小事,但火不能灭。她说着这些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慕士塔格峰,当时的太阳正好把慕士塔格峰照得通体泛光,她的神情顿时肃然起来。

我在一旁看到了这个过程。这个明亮的早晨,经由她手上流出的血突然变得深刻起来。还有她对火的维护,她看慕士塔格峰时的神情,等等,不光让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不被苦难逼退的坚持和执著,同时也看到了她的信仰,她的内心得到抚慰的过程。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有事没事地与她闲聊。慕士塔格峰在我们背后若隐若现,我们就这样说笑着,似乎人生的那些欢乐和痛苦都转瞬即逝。偶尔我们也发出大笑,笑声把在草地上吃草的羊也惊得抬起了头。我甚至还发现老太太有那么一点点嘲笑的意思,好像那些极度的简陋穷苦,生活的艰辛与忍耐都不值一提,她天性中就有一种高傲,她在内心将信念隐藏起来,时间愈久,便愈变得坚强。

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再次证明,在这些高原人的淡然背后,有一种惊人的坚强。一位牧人的马丢了,他出去寻找,在外面过了六天六夜。第七天早上,他牵着那匹马回来了。人们经过细问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在外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仍然没有找到马。当他爬上一座山顶,看到慕士塔格峰时,突然决定不找马了。在那一刻,他在内心产生了一个坚定的信念,在慕士塔格峰下等马,它一定会回来的。第六天早上,慕士塔格峰被初升的太阳映照得光芒四射,这时候他听见了马的嘶鸣。他转过一个山头,就看见他的马正对着光芒四射的慕士塔格峰边跳边嘶鸣,似乎为不能跑上慕士塔格峰而焦虑不安。他走到它跟前,用手抚摸着它。太阳慢慢升高,马平静了下来。

这样的事要不是他亲口给我说,我怎么也不会相信。

我终于激动了,爬到高处去看慕士塔格峰。它随着太阳的升起,有一股柔和的光芒流淌向下,像无知无觉的一种呵护似的,把山脚的房子和人罩裹在了里面。无言的冰山之父,我目睹和倾听到了这些与你有关的美妙故事,你却依然如此平静,似乎你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其之大足以装得下一切。

离开时,我没有回头去看冰山之父。我不能回头,我知道回过头去看到的仍是平静。我只能离开。感动并滋养了我的,是在无言中耸立的冰山之父,是塔吉克人变得越来越高贵,继而又由高贵转化的一种十分难得的平静。

离别时,我感觉飘下来的大雪像手一样,在我肩头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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