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石臼湖的北岸。
石臼湖是一个季节湖,冬天是它的枯水期,若遇上五级以上的北风连着猛刮个半天一夜的,湖水便会被风“赶”至南半湖,较浅的北半湖便会一下子露出湖底,未跟上水的鱼儿便会被“搁”在湖底的淤泥上。此时人们下得湖去,无须渔具,便可轻易地将这些鱼捡进鱼篓、鱼筐,故乡人称这叫“捡湖底子”——这也算是故乡的独特风情吧!
然而,这捡湖底子是要有一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的。这“不怕苦”主要指不怕冷:寒冬腊月,北风呼啸,赤着双脚,挽着裤管,在湖中走下去几里甚至十几里(在近膝深的泥水中,若穿胶鞋之类是跑不动的),等于在刺骨的冰水中泡上个一天半日,寒冷自然不难想象。而“不怕死”也绝非危言耸听:每年总有捡湖底子的人下得湖去,而上不得岸来——其情形也不难想象——踩着近膝深的淤泥,走下湖去几里甚至十几里,几乎已到湖心了,而此时湖水只是被风暂时“压”着,若是风骤小或骤停,湖水自然会立即回流,在这坦荡如砥、一望无际的湖底淤泥上,人怎么跑得过水?
我早年在故乡时,父母从不让我去捡湖底子,尽管看见别人从湖里捡上来成篓成筐的鲜鱼,有时也不免眼馋。高中毕业那年,一是出于好奇,二是出于为做一个标准的农民作准备,我背着父母,随着村里捡湖底子的老手水生叔悄悄地去捡过一次。那是我唯一一次捡湖底子的经历,所以至今还记得。
那一天特别冷,刮了一夜的北风到早上丝毫未小,湖底的淤泥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碎冰。我们下湖三四里便捡到鱼了,不过都是些不太大的鲫鱼。下到十多里,多是斤把重一条的鳜鱼,越往下,鱼越大,也越多。我越捡越起劲,后来干脆将先前捡得的小鱼扔了,专捡大的,一会儿便捡了大半鱼篓。这时,水生叔说:“我们上岸吧!”但我望着淤泥上白花花的鱼儿,想再多捡些,至少将鱼篓装满。水生叔说:“见好就收吧,人心不能太黑!鱼是捡不完的!风怕是要停了……”我有些依依不舍地往回走。果然,不一会儿,风就开始小了。我们气喘吁吁地刚爬上湖岸,湖水就几乎跟着我们的脚后跟涌到了湖边,我回头看看身后茫茫的湖水,不禁一阵后怕,心想,多亏听了水生叔的话!
这事过去近二十年了。今年春节,我回故乡探亲时遇到水生叔,与他说起我们那次捡湖底子的事,他只是嘿嘿地笑了笑,说:“你还记得这事呀?”我说:“当然,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又问他:“现在还去捡湖底子吗?”他说早不干了,一是家里生活好了,自己也上了年纪了;二是现在湖里也没鱼可捡了,因为沿湖有些工厂,把有毒的废水往湖里放,鱼都被毒死了。我听了水生叔的话,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捡湖底子时他说过的那句话:“人心不能太黑!”
李白赋诗于石臼湖
湖与元气连,风波浩难止;
天外贾客归,云间片帆起。
龟游莲叶上,鸟入芦花里;
少妇棹轻舟,歌声逐流水。
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一首《游丹阳湖》的诗。这丹阳湖便是我故乡的石臼湖。当年李白蒙唐明皇“赐金还山”而云游天下,他的叔父——唐代着名书法家李阳冰,此时正被贬在石臼湖畔做我故乡的父母官,一代诗仙便因此与我的故乡结下了缘。诗仙在石臼湖上载酒泛舟,举杯邀月,深情的湖水浸润了他这颗流浪的心,他那清新俊逸的诗篇便因此留给了石臼湖,留给了我的故乡。石臼湖大概正是受了这些诗篇的点化,多少年来,它如一块巨大的碧玉静静地躺在江南的怀抱里,如诗如画。
当火红的桃花开遍湖畔的山冈,一夜春雨敲窗,便是石臼湖进入“桃花汛”的报告。那些被春雨打落的桃花,随着哗哗的流水流进湖去,浮在湖边的水面上,鱼儿争相啄食,正应了“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诗意。有时,这些鱼儿会高兴地迎着水流嬉戏而上,直上到沿湖田头地边的水沟里草坂上,故乡人称之“上水鱼”。谁运气好,谁就能得到石臼湖的这份丰厚馈赠。“上水鱼”肉肥味鲜自不必说,最是那发现和捕捉它们时的心情,是你经历过一次便可终生享受的。不难想象,你去田里放水或下秧,无意间眼睛一亮,田头的水沟里草坂上白花花的,全是鱼儿在活蹦乱跳,那份激动,那份惊喜,那份心跳,一辈子能有几次!因此,我故乡素有“吃鱼不如捉鱼鲜”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