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从东江到香江(4)

很多事,都是一件他后来每天都在想的事。人这一辈子,有些事不是你想记住就能记住的,想忘记就能忘记的,记忆会做出自己的选择。能够记住的事情其实不多,而经常梦见的事就更少。而这个老人的一生,仿佛就深深地陷在那半年像烂泥一样的光景里了。也许,在我找到这个老人之前,他从未想过要向谁讲些什么。但一旦被某个陌生人问起,却是不知所措的表情。我忽然感到我有些残忍,对于他们,那无疑是最苦、最累、最沉重的回忆或梦。像大多数岭南人一样,林老汉个子瘦小,但短小精悍。这样的人你看不起眼,但他们一旦干起什么事来,一下子,突然就变得你不认得了。人都是有毅力的,而岭南人又特别有毅力。每天,上工的号子一响,他们一天干到晚,不歇气。到了夜里,下工的号子一停,你就是拄着铁锹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个一个咕咚咕咚往烂泥里栽。有的就倒在烂泥坑里呼呼睡着了。就这样,4万民工在半年的时间里筑起了30米高、一公里长的水库主副坝土方工程,这是靠人海堆起来的。

1960年3月,那是林老汉一生最难忘的春天,他还记得红线女在庆功大会上的歌唱,那个美啊!——林老汉此时张开了他只剩下了几颗牙齿的嘴,无声地瞅着一个渺远的方向,黝黑的脸上,只剩下了美滋滋的表情。我没敢问,他是说红线女人长得美呢,还是她的歌声美呢,还是自己的心里头美呢?此刻,看着林老汉的白发白须在风中飘扬,我却想到了一个当年的年轻小伙子,他肯定在想媳妇儿了。

然而,此时离他回家的时间至少还有5年之久。除了将水库扩大,还得有源源不断的水源,这数万民工,还有更多的民工,将要用他们一生中的5年时间来修建东深供水工程,从东莞桥头引东江水南流入港。如果你顺着这条水路走一次,你会发现,这项工程比修建深圳水库还要艰巨数倍,先要将一条原本由南向北流入东江的支流——石马河变成一条人工运河,再把河水从下游抽回上游,逆流而上,流经司马、旗岭、马滩、塘厦、竹塘、沙岭、上埔、雁田,直至深圳水库,沿途要修建6座拦河闸坝和8个抽水站,经八级提水,将水位提高到46米后,注入雁田水库,再在库尾开挖3公里人工渠道,才能把东江水注入深圳水库。如果像现在一样有大型施工设备就好了,这是句多余的话。而在那时,10万民工只能以血肉生命来验证人多力量大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真理。那千军万马奋战的壮观场面你可以想象,哪怕想象也会让你的心噗噗地跳动。但有些事你却无法想象,一个个民工把自己泡在齐腰深的泥水里施工,一天泡到晚,一年泡上头,不说泡上5年,不到半年,下半身就开始溃烂,疮口上的脓血里,就有无数蛆虫蠕动。有的民工一边用筷子的一端吃饭,一边就用筷子的另一端把那些白花花的蛆虫从疮口里夹出来,恶狠狠地捻死。痛苦的感觉是一点儿也没有的,就是奇痒难忍,这种奇痒的感觉,会伴随许多人的一生……

我沉默不语。当林老汉下意识地又开始在身上抓挠时,我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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