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调景岭,荒凉与吊诡的传奇(6)

这个可怜的老人,他现在其实随时都可以回去,现在,香港离他的故乡也不再是什么遥远的路途,但他垂垂老矣,半身不遂,孝顺的子孙,送给他一辆瑞士轮椅,可这闪烁着耀眼金属光泽的轮椅又怎么能把他载回故乡?儿女和孙辈们,都实在太忙了,香港是个富人的世界,也是忙人的世界。老人黯然道:“我现在死了一大半了,回不去了啊,我死了,他们也不会送我回去,你看这调景岭的荒山坡上,埋的都是孤魂野鬼啊。”我愣愣地看着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和他的泪痕,心里一阵堵得慌。

这位老人说的是实情。我看见了荒野中那些孤零零的坟茔和歪歪斜斜的墓碑,也看见了他们的房子,从难民营里的油纸棚,到他们依山筑建的寮屋、板壁楼,再到有明确产权的私人屋苑,这里的整个街区依旧是一个凌乱、拥挤、肮脏的棚户区,几乎看不见一条像样的街道,只有一条条歪歪斜斜的石阶曲径,稍不留神,就会把你引入一个错误的方向。怎么看,你都觉得这不是香港的一个地盘,像上一个时代遗弃的废弃物,也像一些随时都会搬走的临时建筑。而恰好相反,这些房子是半个多世纪来香港最顽固的房子。它们和自己的主人一样,以最顽强的方式坚持着什么,一直坚守到一道道老墙、一颗颗苍凉的心都长满了苔衣。从倾斜的屋顶上,有升起的是电视天线,也有摇曳着的青天白日的旗帜。他们倾斜的坚持,或许是因为他们一直不肯放弃某种与信念有关的东西。对此,我真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他们是当年没有获准赴台的人,可以说,他们就是被国民党政权最终抛弃的人,这些人也基本上是难民中的最底层,但他们却顽固地保持着对一个旧政权的忠诚。这使得调景岭一直具有很浓厚的政治色彩,每年双十节,这里的中小学校都会放国庆假,难民聚居的村社都要举行隆重的庆典仪式。对此,港英当局也一直保持着宽容和理解,对他们的这些政治活动从不刻意干预,更不会阻止。听说,台湾的国民党政权也时常会派人来看望他们,或许是因为政治动机,或许真的是出于对这些难民的感激。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对这些难民只有唯一的意义,他们还没有被抛弃,他们始终都属于他们忠心耿耿的那个政权。这种扭曲的忠诚和病态的依附感,就像伦尼的自杀,仅仅从常识的层面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香港一直受难民问题困扰,除了这些蒋军残部,作为一个国际自由港,香港还收容过各种各样的难民,如战时的越南难民。20世纪70年代中叶,香港成为了越战难民的第一收容港,接收越南难民及船民。从1975年到1999年,香港大约接收了越南难民和船民四十多万人。而最近十来年,尤其是美国在伊拉克、阿富汗开战后,很多中东和南亚国家的难民涌入香港,比以前高出一倍。这对香港社会、经济及治安构成了巨大的压力,甚至可能引发另一轮难民潮。由于香港是很多难民的首选之地,也是世界上难民比较集中的地方,联合国在香港设有难民专员公署。但难民在港的开销,联合国是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的,一切费用都先由香港政府垫支。联合国难民公署则承诺还款,但他们还款需靠各国捐助,多年来,香港特区政府为难民代支金额高达八九十亿港元,至今联合国难民公署还欠着香港11亿元。事隔多年,一直没还,香港特区政府已将这笔款项视为呆坏账。尽管如此,香港还是向每一个难民友善地伸出手,不像有的国家和地区,把投奔而来的难民一下又推进了大海。这也是我敬重香港的理由之一?——她也许不是一片净土,她可以藏污纳垢,但绝对不会见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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