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六月,北部蒙古遗部首领俺答汗进犯大明王朝的边关重镇大同。大同总兵仇鸾胆小无能,他的总兵官职是用重贿向严嵩买来的。面对俺答的进攻,他仓皇无策,只好故技重演,用重金收买俺答,乞求俺答不要进攻自己的防区。俺答接受重礼后,遂引兵东去,攻古北口,陷蓟州,直逼通州,京师告急。世宗遂下诏勤王。仇鸾在以重金贿求俺答不攻大同后,他知道俺答会深入内地,危及京师。为了乘机邀功并博得世宗欢心,主动上疏请求入援。世宗欣赏仇鸾“忠勇”,命他为平虏大将军,节制诸路勤王兵马。俺答兵直逼北京城下,大掠村落居民,焚烧庐舍,大火冲天。但各路援兵却怯懦不敢出战,只是坐观俺答烧杀抢掠。仇鸾的大同兵甚至趁火打劫,比俺答还凶狠。兵部尚书丁汝夔惶急无策,问计于严嵩。严嵩说:“在边塞打了败仗还可瞒住皇上,在京郊就难以隐瞒了。俺答掳掠饱了,就会自己离去。”丁汝夔听信严嵩的话,传令诸将,不许轻易出战。兵部郎中王尚学屡次劝丁汝夔出战,丁汝夔不敢违背严嵩的旨意,一味等待。俺答掳掠中饱后,引兵西去。平虏大将军仇鸾杀了数十个百姓的头,冒功请赏。世宗加封仇鸾为太保,并赐金币。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按中国干支纪年,是庚戌年。历史上称这次事件为“庚戌之变”。
“庚戌之变”时,张居正正在北京,他目睹政治的黑暗和严嵩的误国卖友等行为,深感权奸当国,自己的政治抱负难以实现。于是,在风高浪急的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张居正选择了急流勇退,决定窥测时机,应运而进,适时而退,不勉为其难。他借口请假养病,离开京师来到故乡江陵,休假三年。
告病请假还乡,这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决定,更是一个无奈的决定。当时,张居正自述这是“以病谢归”,其实他虽体弱多病,但从现有史料中并没有什么大病亟须回乡养病和治疗的记载。所以说,“以病谢归”可能只是一种托词。
在即将离开时,张居正给自己的恩师徐阶写了一封信函,其中流露出自己归隐的真正动机。信中这样写道:荣进之路,险于榛棘,恶直丑正,实繁有徒。意思是他厌倦官场的布满荆棘、黑白不分,但对时局还抱有希望,因为在他看来,还有“身重于泰山,言信于蓍龟”的徐阶在朝廷中,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带头扫除阴霾。在这封信中,张居正陈述自己对严嵩的不满,他愤慨于时局的败坏,痛恨嫉害正直忠良之臣的奸人,高度称颂徐阶在士林中的威望,盼望他担起天下之重任。但又认为徐阶的顾忌太多:“相公内抱不群,外欲浑迹,将以俟时,不亦难乎?”“盍若披腹心,见情愫,伸独断之明计,捐流俗之顾虑,慨然一决其平生。”劝他不如以真情行事,起而抗争,不要像嘉靖初年的礼部尚书欧阳德那样抓住对方把柄而又操刀不割,错过时机,壮志未酬就已陨落,留下终身的遗憾。这封信主要表达了张居正自己因为对官场已经心灰意冷,因此萌生不如归去、悠游田园的想法。虽然如此,但他仍然殷殷期盼徐阶有朝一日能改变局面,因而许诺徐阶“假令相公兴周、召之业”,“知己之恩,每怀国士之报”。
除了官场上的失意,情感上张居正也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在他28岁的盛年之时,与他相濡以沫的爱妻顾氏溘然逝世,令他陷入无限的悲凉中。一年后,他偶读唐代诗人韦应物的《伤内诗》,不禁百感丛生,写下:“悲哉难具陈,泪下如迸澜。”续弦后,新婚燕尔的张居正也没有忘却亡妻之痛,在《朱凤吟》一诗中,表现了他刻骨铭心的思念:“朱凤失其群,十年不得双。早栖汉宫树,独啄瑶草芳……穷览周八极,遨游仰三光。仙游诚足娱,故雌安可忘。”从这些深情眷恋的诗中,可以看出顾氏的去世对张居正感情上的重创。这是他一生中情绪最低落的时期。
回乡之初,张居正寻得风光甚佳的湖畔修建了一间茅屋,终日闭门不出。他时而读书吟诗,时而怡静养神,经过一番调养,神气日渐清壮。待身体恢复后,他就忙于攻读经史子集,博览群书。张居正这样修身养性,闭门读书大约有三年之久。
毕竟是没有公务之劳的休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也使他流连忘返,向往世外桃源,留下不少韵味深长的诗篇。但众多的诗作表现出他复杂的感情,时而悠闲,时而彷徨,又时而奋起。可见他虽远离朝野,但仍不忘国事,心系朝政。身在山林,却心在朝廷,与山石林泉相伴,虽可怡情悦志,但这不是他的初衷,操心国事才是他的真实想法。其中,值得玩味的是《山居》:“林深车马不闻喧,寒雨潇潇独掩门。秋草欲迷元亮径,清溪长绕仲长园。苍松偃仰云团盖,白鸟翻飞雪满村。莫漫逢人语幽胜,恐惊樵客问桃源。”诗中的心境与他的心境何其相似,纵有终焉之意、烟霞之想,又怎能就此沉沦?
在《谒晦翁南轩祠示诸同志》中,张居正借游览衡山,祭拜朱熹和张南轩的二贤祠之机,终于道出“欲骋万里途,中道安可留”的心声,并以“示诸同志”告之以世人,表示他再度出山的决心。在张居正高卧山林之时,北方俺答大举侵犯宣府、大同要塞,威逼京师。他闻讯勃然而起,作《闻警》抒发自己的忧愤:“初闻铁骑近神州,杀气遥传蓟北秋……抱火寝薪非一日,病夫空切杞人忧。”诗中弥漫着对国事的关切和对时弊积重难返的焦虑。最能反映张居正忧心忡忡而有志难伸心情的是《七贤吟》,这是他对魏晋名士阮籍、嵇康、山涛、刘伶、王戎、向秀、阮咸的咏叹诗,这七人才华横溢,卓尔不群,是乱世中的怪杰。他们行为怪诞,说话玄妙,面对各种抨击和讥讽,谈笑自若,我行我素,逃避世俗,遁迹官场,与当局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并以放荡不羁的个性,挣脱礼教和功名的约束,倡导真性情和人的自然本能。由他们开创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学,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大流派。但他们的主张终为世道所不容,或被囚,或处死,后世对他们惊世骇俗的行为也多有苛责。但张居正非常理解这七君子“心有所惬”不满现实而又无可奈何,不得不“游方之外”的处境,认为世人有关他们有损名教、贻祸晋室的种种指责,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无损于他们的人品和气节。这种超群出众的见解,正是张居正心情的反映。这些诗歌交织着超逸与忧思、出世与入世、愤世与经世的矛盾和冲撞,经过反思和自砺,张居正终于走出了情绪的低谷。
回到故乡,作为休假的官员,张居正本可不必下田劳作的。但他出自平民家庭,与农民有着天然的亲和感。他倡导学农,并身体力行,在家乡亲自下田,种竹植树,与老农切磋农艺,同悲共欢。张居正亲身接触农民,在乡间体会到了人民的辛劳、饥寒和痛苦。在《学农园记》中,他就记述了他对农民的观察:“每观其被风露,炙熇日,终岁仆仆,仅免于饥。岁小不登,即妇子不相眄,而官吏催科,急于救燎,寡嫠夜泣,逋寇宵行,未尝不恻然以悲,惕然以恐也。”这些都深深震撼着张居正,农民终岁劳碌,仅免于饥饿,官吏的催征急如救火,逼得农民抛妻别子,逃亡他乡,这使他“恻然以悲,惕然以恐”。这悲,是对农民的满腔同情;这恐,却是对政局安危的忧虑。这一切不禁使他恻然心动,责任感迫使他重返政坛。张居正虽然身在山林,但念念不忘的依然是官员的职责和治国安民之道。即使不再操政,也有这样自发的操守,充分反映出他对社稷和民生的忧思。
这几年的乡间生活,在张居正58年的生命旅程中只是一段小插曲,但这段时间的成长却对他将来的仕途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期间的低沉、彷徨和奋起,还有忧国忧民的困惑和焦虑,都是他潜龙之志的体现。经过休整、反思和对农民疾苦的考察,张居正对解除社会弊端已有深思熟虑,在他的心中重新燃起了一股报效朝廷的热情。除了自身对政治梦想的追求,其父张文明同样是迫不及待,敦促他及早赴任。要知道他父亲孜孜以求的功名,一生未就,终身的遗憾全都指望着儿子来弥补,眼看儿子业已进入“储相”的行列,岂能长久在家逗留!
国运的召唤,父命的嘱托,肩负着兴国、兴家的双重使命,使张居正不能不重返政坛。这年张居正已经33岁,正值壮年,在回京途中信口吟出的“割股割股,儿心何急”最能表现他急切的心情。“我愿移此心,事君如事亲,临危忧困不爱死,忠孝万古多芳声。”这首以割股命题的《割股行》引用了《庄子·盗跖》中的一则典故,说的是春秋时期晋国的介子推随晋文公逃亡落难,途中晋文公饥饿难忍,介子推毅然割下自己的臀肉,供晋文公疗饥。张居正从封建社会最高的伦理准则——忠孝两全出发,以割股的献身精神,表达了他的耿耿忠心,这是他对自己又一次步入残酷的官场的激励,更是对他重回政坛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