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雪水刚刚融化,铺在地面上被夏林踩得泥泞不堪,老医生在记忆里搜寻着与来人相匹配的脸型,可是夏林许久未剪的头发掩盖了老医生的记忆,他看到夏林狰狞的表情不安地站起来问:“你找谁?”夏林没有答话,他的眼睛在婴儿粉嘟嘟的小脸上来来回回扫视了一番,婴儿的小手凭空扑腾扑腾地抓舞着,嘴里嘟嘟囔囔地吹出了一长串的泡泡。
夏林头脑中一片空白,胡乱拼凑着出一些词不达意的句子:“你给我妈用了假药把她害死了,你去坟头上给我妈磕几个头谢罪,你还可以继续抱你的孙子。”
老医生干瘪的脸上瞬间就被气愤给染上了猪肝色,他气咻咻地指着夏林的鼻子开口骂了起来:“老子从你没出娘胎就在东月镇的十里八乡行医,20多年来没出过一个差儿,你妈死了就赖我头上,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他突然爆发的嚷嚷声引来了左邻右舍,大家挤在门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看到夏林把医生手里的孩子抢来放在摇椅里,拉起医生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婴儿哇哇的哭声在屋里屋外飘荡开了,老医生干柴一样的手腕被夏林嵌在手里拖着往外走,老医生啐了夏林一脸的唾沫,那唾沫黏在脸上像是附在皮肤上的一块鳞斑。
老医生几乎是没有任何准备迎接夏林那一拳,长年握一把重锤敲打石头的手也被磨炼得如石头一般坚硬。医生一个踉跄跌倒在泥水里,门外的人一阵悸动,大家纷纷跑过来解救医生。可是夏林的第二拳已经稳稳地击中了医生的左脸,众人听到下巴脱节的声响。医生向墙脚跌去,碰到了竖立在墙上的一排农具。
看到倒地的医生,夏林蹲下不可抑制地号啕开了,他的声音沙哑,听到的人都不由得抻抻脖子,仿佛那声音渗透进了他们的肺腔里,压抑地让人无法正常呼吸。
老医生被人拎起来的时候黏稠的血丝从脸上拉开了一道血帘,他额头上被农具的钉耙戳开了一个窟窿,血丝汩汩地往外涌。一些胆小的妇人的尖叫声像是一把纤细的针刺穿了空气,男人们慌忙把老医生抬出去,抬到了停在门口的拖拉机上。
那鲜红的血丝染红了夏林的眼睛,他感觉眼睛里有大片的红色在膨胀,后来连呼吸的空气也成了红色的了,他觉得满嘴都是腥臭的血腥气。拖拉机的突突声提醒了他车上的医生可能死了,他趁乱逃开了人群,在泥泞的田野上甩开了一片稀泥。
老医生被夏林打死的事情当天晚上就传遍了整个东月镇。夏杨被警察传讯时还没有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了警察的陈述之后他觉得自己胸前里一股热气在急剧膨胀翻转,顶着脑门让眼前一片黑暗,最后天旋地转地眩晕包裹着他、摇晃着他,然后他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后的夏杨发现自己躺在校长家的书房里,日光倾斜着射进屋里来,金黄的光柱裹住了飞舞的灰尘,它们沐浴着阳光上下翻飞,玻璃外的月琴在正往晾衣绳上搭着湿漉漉的衣服,月琴的皮肤柔软而又明亮,像是积雪反衬的白光,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重叠,他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哭了。
那段时间他不再说话,时常拿着那支裂开了缝的笛子在院子里一坐一整天,开春过后,门前经常会经过三三两两结伴上学的孩子,夏杨盯着他们手里的书包,内心被巨大的悲痛填满,它们在体内繁殖,常把他憋屈得流下泪来。
夏杨在被远在南方的亲戚接走之前,在已是废墟的旧物里找到了母亲的簪子,那把簪子已经折断,光洁的簪子被大火熏黑,那夜的大火照耀着庭院,照着门房上贴着的对联,大火融化了砖瓦上的积雪,雪白的蒸汽夹着大粒的火星冲到几十米高才熄灭,夏杨抚摸着已经折断的簪子,像是一段时光在最柔美的部分被硬生生地撕开,从此首尾不相顾。夏杨在给校长和师母一一跪拜之后,含泪离去。
开春后的学校恢复了往日的喧闹,那些孩子在墙角发泄自己的愤怒时发现了那副模糊的图案,好奇的孩子们用粉笔勾勒出一个女子对月弹琴的形象,喜欢猜测的学生跑过去拉来月老师指给她看,她脸颊涨红,扬言说以后谁在敢乱画,罚他洗刷正面墙壁。
许多年以后夏杨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又回到了我的故乡柴村,他在老屋的遗址上盖了两间平房挂起了诊所的招牌。我的老家柴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医生。
那时候我的小姑已经远嫁他乡,再也没有回来过,杨医生终于没有等到那个幸福的时刻,有时候我想,所有的故事都不应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那样的生活像童话故事一样不真实,到我上大学要离开的前夜,杨医生向我袒露心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在那份回忆中或许我的小姑已经成为他的新娘,幸福甜蜜,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绕了这么远的路,杨医生终于将痛苦的圆圈画完,值得庆幸,他只花了30年的时间。
几乎每一个村庄都会隐藏一个让人愁肠百结或者暗自垂泪的故事,在漫长而又有些混乱的生活里许多细节都已经被人遗忘,当有一天一个年老的婆婆躲在阳光洒满的角落里向你娓娓道出一个村庄的故事时,你会发现,那故事因为岁月的久远记忆的匮乏而不再完整,某些情节某些人物,都会被人为地缝补,因为针脚粗糙,那些逐渐清晰起来的补丁赤裸裸地展现在你的面前,可没有人会为一处细节而过多地计较,他们感叹人物的命运,在被时光打磨的细腻罅隙里,叹息声无处不在。
柴村自始至终没有出过有能耐的人。我爷爷说:“你要把我们村的故事写给别人看?”我笑笑,说:“世上那么多新鲜事,有谁偏偏听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我依然执迷于那些隐秘的故事,我喜欢往那些如一堆朽木一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老者堆里扎,在那里他们混浊的记忆偶尔会云开天日,那些隐秘的故事就像一座古墓一样被我发掘。我听到的最多的就是野狐鬼怪,其中以三婆婆讲得最为精彩,她常说自己的儿子在河上捕鱼时遇到那个身着白衣,通体潮湿如月光一样潋滟的女鬼,说她如何保佑儿子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我曾经独自一人在月河边上坐上一整个夜晚,蛙声聒噪,萤火虫盈盈飞舞,月光像是从银河垂下的瀑布,我躺在河边,把脚埋进水里,哗啦啦的流水声,搅拌着我所有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