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就已经走出书房了,他似有挑衅地乜斜了老婆一眼,然后在桌子旁坐下来,女人也不生气,只是在桌角又添加了一副碗筷。夏杨狼狈不堪地被月琴拉进屋来,这才看见自己的窘相,裤子贴满了膏药一样的泥浆,而上衣更惨,胸前被撕开了一条长缝,棉袄里的棉花也染上了乌黑的泥巴。他猜想自己的脸也好不到哪儿去,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左边的脸颊,摸到的也是一手的污泥,脸上像是涂抹了一层辣椒油,热辣辣的一阵灼烧感。
月琴挑了几件哥哥们穿过的衣服,让他在书房里换上又洗了一把脸。坐下的时候他羞得不敢抬头看校长和师母的脸,只是低头胡乱地往碗里扒拉着几口菜,女人看出了他的局促,笑嘻嘻地揶揄他说,你看看你,哪有个男孩的样子,娇嗔嗔的,小心以后讨不到老婆。校长已经笑得坐立不稳了,一张小板凳被坐得吱嘎吱嘎叫唤着,好像随时有被肢解的危险。月琴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肥肉,浓稠的油在碗里铺展开,他夹起来就丢进嘴里,顷刻间就咀嚼成一块肉泥,看到他艰难地把肉咽下去,大家就笑得更欢快了。
那天晚上校长和他聊了一夜,也无非是学习上的事情还有以后的打算,当问到母亲的病情时,他脑子里摇晃着母亲床头上明亮的吊瓶,为了不让校长担心他只是说有哥哥照顾没什么大碍。到了后半夜月琴也加入进来,他们从小时候聊到现在,聊到现在月琴的工作时她还打趣地说自己天生就是个教书匠,一双顽皮而又皎洁的眼睛隐藏在睫毛的阴影里,惹人怜爱。
从第一次她牵起他的手到现在恍惚间就晃过了7年的时光,那两只曾将彼此紧紧拉在一起的小手虽然已经不再那么亲密,可是那时候他多么恐惧,碰到一个外人都会引起一阵莫名的紧张,她的大方,她的纯洁,就像是一阵温柔的风,一点点拨开了他内心的黑暗,然后把寥落的星光吹进来驱散恐惧和寂寞。
那个冬天夏杨觉得母亲正被什么东西给一点一点地偷走了,巨大的悲伤像是在生命里裂开的一个豁口,无法填补。母亲几次的昏迷都让他如坠入深邃的谷底,光被一点点吞噬,最后被黑暗所淹没。
那时候母亲只能在医院里借助药物的作用打起精神和他絮叨着一些家常的话,琥珀色的夕阳涂抹在母亲的身体上,她在医院的病床挣扎着坐起来,闭上眼睛,享受着被阳光照耀的片刻安宁,表情知足。
后来的一些日子母亲轮番地交代着他们兄弟两个,她告诉夏杨要力争做一个有能耐的人,告诫夏林要好好照顾弟弟,助他完成学业。有天晚上母亲忽然坐起,让夏杨搀她回家,她说父亲令人抬着轿子来接她了,和他们结婚时一样,宽大的轿子木柄上雕刻着游龙戏凤,她说自己像是要嫁到皇宫里当娘娘了。
夏杨知道母亲这是回光返照,她已经坐在床头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间或喋喋不休、喃喃自语:“你别着急我这就来了,两个儿子我也给你拉扯成人了,没欠下你们老祖宗的,虽然夏林还没有讨到老婆也不用着急,自己的儿子我自个儿明白,这孩子踏实又本分,现在不娶媳妇更好,免得夏杨受嫂子的气。”说完她在头上插着一根明亮的簪子,白玉的簪子几近透明,在黑暗的房间里散发着阴冷的光。
回到家,母亲翻出结婚时穿的嫁衣,那嫁衣在箱底被困了好多年,白色的内领已经被岁月混合的潮湿浸染出一片褐色,她精心把自己打扮一番,容光焕发宛若真正的新娘。夏林痛苦地看着母亲,眼泪在胸口前浸出一片潮湿,他觉得胸口憋闷,蹲下来呜呜咽咽地哭着。母亲像新娘一样款款走过来,弯腰抚摸着他的脸说:“孩子,妈就要见你爸了,你该为我高兴。”夏林使劲地点着头,嘴里堵满了悲伤,再也说不出话来。
柴村为母亲举办了简单的葬礼,夏杨好似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不哭也不闹,他的安静让前来吊唁的人万分紧张,他们在遗像前为死者祈祷的同时都不忘宽慰一下夏杨。夏杨目光凄散,沉浸在了自己内心由巨大的痛苦所编制的世界中不能自拔。
葬礼过后柴村就凑钱为他们还掉在医院里欠下的医药费,村长把钱整齐地码在一起,用小皮筋扎成一小捆,夏林的表情已经僵硬,他想努力地挤出一副感激的笑脸来,但是村长把钱放在桌子上时他也只是客气地给他倒了一碗水。那时候的夏杨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目光迷离地盯着窗外,春天已经把触角一点点渗透进来瓦解寒冷,窗棂上被融化的雪水给洗涤,点点滴滴的滴水声仿佛溶解了悄无声息的时间。
村长看到夏杨时只是轻轻拍了几下夏林的肩膀,然后一声长长地叹息尾随着脚步出去了。夏杨给弟弟端来一碗热汤,没有说什么就出去了。
医院的长廊上挂满了白色的床单,他们在初春的微风中盈盈飘舞,夏林找到负责收款的小护士,她似乎是无法忍受医院冷清的工作环境,如一个怨妇般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不免让夏林感到烦躁,她却仍不住口依然喋喋不休地说如果你们早把病人送来就好了,她之前还用了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乡里的庸医是不可信的。听到这句夏林觉得一阵飓风把空气抽走了,把光抽走了,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护士回头时发现夏林扭曲的表情,她赶忙跑过来摇晃着夏林的胳膊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夏林头脑中似有一口大钟在不停地轰鸣,他摆脱了护士的手,嘴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她害怕地又跟了几步,终于听到那好似婴孩学语、含糊不清的内容——我把自己的亲娘害死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夏林里去的背影,沉默良久。
那天夏林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邻乡的老医生家里。那时候老医生正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婴儿绯红的小脸被爷爷呼出的雾气蒸腾着,鼻涕亮晶晶地挂在嘴边,被爷爷麻利地甩去,手里的一把拨浪鼓摇动的叮咚声不绝如缕,惹得孩子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