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流清明透澈,沿河两岸是绵延不绝高矗而秀拔的山峰。善鸣的鸟类极多,河边黛色庞大石头上,晴朗朗的冬天里,还有野莺和画眉鸟,以及红头白翅鸟,从山中竹篁里飞出来,群集在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啭唱着它们悦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时,方从从容容欢噪着一齐向竹林飞去。10/186/1937
我喜欢辰州那个河滩,不管水落水涨,每天总有时节在那河滩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和下水船虽极多,由一个内行眼中看来,就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船。我尤其喜欢那些从辰溪一带载运货物下来的高腹昂头“广舶子”,一来总斜斜地孤独地搁在河滩黄泥里,小水手从船舱里搬取南瓜,茄子,或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圆瓮。那船只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妇人退了色的红布裤褂,背景是黄色或浅碧色一派清波,一切都那么和谐,那么忧愁。
美丽总是愁人的,当时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必然默默的注视许久。我要人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讨论这种光景,一个熟人都没有。10/208/1943
小船去辰州还约三十里,两岸山头已较少,不再壁立拔峰,渐渐成为一堆堆黛色与浅绿色相间的丘阜。山势既较和平,河水也温静多了,两岸人家越来越多,随处都可以见到绿油油的毛竹林。山头已无雪。虽还不出太阳,气候干冷,天空倒明明朗朗……
小船上尽长滩后,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呼喊过渡的声音,两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许多等待修理的小船,斜卧在干涸河滩石子间,有工人正在船只边敲敲打打,用碎麻头和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一个下驶木筏上,还搁了一个小小白木船,在平潭中溜着,筏上十多个桡手都蹲在木筏一角吸烟,忽然起了炮仗的声音,和尖锐唢呐的声音,并且有铜锣声音,夹杂其间,原来村中人正接媳妇,打发新娘花轿出门。锣声一响后,于是修船的,划船的,放木筏的,莫不停止了工作,向锣声起处望去。多美丽的一幅图画,一首诗!10/209/1943
一切行为愿望却出于同一动机,既满足他人和自己,从平凡生活中多了些不平凡意料外变化,行为愿望中充满了天真的爱娇。就因为这种性情,使他在当地成为一个最有趣味的人物,一个知名之士。10/226/1942
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单刀、扁担在大街上决斗本不算回事。事情发生时,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亲,也不过说:“小杂种,站远一点,不要太近!”嘱咐小孩子稍稍站开点儿罢了。但本地军人互相砍杀虽不出奇,行刺暗算却不作兴。这类善于殴斗的人物,有军营中人,有哥老会中老幺,有好打不平的闲汉,在当地另成一组,豁达大度,谦卑接物,为友报仇,爱义好施,且多非常孝顺。但这类人物为时代所陶冶,到民五以后也就渐渐消灭了,虽有些青年军官还保存那点风格,风格中最重要的一点洒脱处,却为了军纪一类影响,大不如前辈了。13/262/1934
假若一种近于野兽纯厚的个性就是一种原始民族精力的储蓄,我们永远不大聪明,拙于打算,永远缺少一个都市中人的兴味同观念,我们也正不必以生长到这个朴野边僻地方为羞辱。13/7/1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