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正如我们之前看到的,历史也并非毫无规律可循。很少有人会把历史视作是混乱、剧变、事故和意外事件的随意堆积,尽管弗里德里希·尼采②和他的门徒米歇尔·福柯③曾经十分接近这样的观点。虽然历史中的因果链条复杂难测,但大多数人仍然相信存在这样的因果联系,并且认为正是这种联系让历史有了某种可以探寻的模式。比如说,不同国家都在某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开始殖民地的开发不可能没有一些相同的原因。非洲的黑奴也并非是凭空被运往美洲的。造成二十世纪多个国家几乎同时出现法西斯主义的原因也绝不仅仅是相互的模仿。正常人不会平白无故地纵身火海,而其他人之所以没有这样做也都有着惊人相似的理由。
①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1926-1962),美国二十世纪最著名的电影女演员之一。
②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德国著名哲学家,西方现代哲学的开创者,诗人,散文家;代表作《悲剧的诞生》、《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③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法国著名后现代主义哲学家,代表作《疯癫与文明》。
当然,重要的并不是历史中究竟是不是存在可以触摸的模式,而是有没有一种模式在历史的进程中占据主导的地位。你完全可以在相信前者的同时而不鄙弃后者。为什么各自重叠的不同历史模式一定要统一为一体呢?怎么可能用一套统一的理论来解释如此千变万化的人类历史呢?如果我们要为人类从穴居走向资本主义的历程寻找一个最主要的推动力的话,那么物质利益显然要强于饮食、利他主义精神、撑竿跳或者行星合相。但这个答案还是太过单薄,无法令人满意。
如果这个答案足以打动马克思,那是因为他认为,历史其实绝不像它看上去的那么丰富多样。历史的真相比我们看到的表象要单调的多。历史中的确存在一种整体性,但这种整体性并非像小说《荒凉山庄》①或者电影《正午》②中情节的连贯性那样令我们如痴如醉。贯穿人类历史的是物质的匮乏、强迫劳役、暴力和剥削。而且虽然这些内容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可能体现为不同的形式,但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文明都是以它们为基础建立的。正是这种令人厌恶的单调轮回使人类的历史具有了极强的整体性(甚至是过强的整体性)。这的确堪称宏大叙事,但如果这种整体性比现在还要强的话,那就不得不说是我们人类的悲哀了。正如西奥多·阿多诺所说:“从古至今唯一保持不变的——可能偶有例外——就是痛苦的绝对性。”历史的宏大叙事绝非进步、理性或者启蒙。难怪阿多诺会用“从弹弓到原子弹”来概括这一段令人心碎的悲情故事①。
①《荒凉山庄》是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的作品,通过描写一桩神秘的财产诉讼案,展现了人性的贪婪,并揭露了当时英国司法制度的弊病。
②《正午》,美国于一九五二年上映的影片。影片中的时间与真实世界中的时间步调一致。
人类的历史充斥着暴力、强迫劳役和剥削,而这正是因为这些都是人类历史的基础。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这些现象能在人类历史上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是因为它们与人类的肉体生存息息相关。无论是暴力、强迫劳役还是剥削,都并非偶然发生的事件,而是我们延续自身物质存在方式的长期特征。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并不是那些零星爆发的野蛮兽性或者侵略行为。如果这些现象存在什么必要性的话,那就是因为它们都植根于人类生产和再造其物质生活的体系结构中。即便如此,没有任何马克思主义者会天真地以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由这些力量塑造的。因为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无论是伤寒病、马尾辫、开怀大笑、苏菲主义②、马太③受难,还是将脚趾甲涂成异域情调的紫罗兰色,就都成了某种经济力量的反映。我们也就无法理解那些没有直接经济动因的战争或者没有提到阶级斗争的艺术作品了。
①西奥多·阿多诺,《否定辩证法》(伦敦,1966年,第320页)。
②苏菲主义是伊斯兰教的神秘主义,最初源自《古兰经》中的某些经文和穆罕默德的神秘体验,提倡给伊斯兰教信仰赋予神秘的奥义,并奉行苦行禁欲的修行方式。
③马太(Matthew),《圣经》人物,耶稣十二使徒之一。
马克思的某些作品会让人有这样的感觉:即政治不过是经济的反映。但同时,他在对很多历史事件背后的社会、政治和军事动因进行研究时,却没有说这些动因只是深层次经济因素的表现。物质的力量有时的确可以直接对政治、艺术和社会生活施加影响。但大多数时候,物质因素的影响往往更加长期而隐蔽。有些情况下,物质因素只在部分程度上对历史进程产生影响,而另外一些情况下,物质因素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跟我喜欢什么样的领结有什么关系呢?它又是怎样决定悬挂式滑翔运动或者十二小节蓝调音乐的呢?
所以说,马克思主义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并非还原论。政治、文化、科学、观念和社会存在并非仅仅是经济因素改头换面后的表象,正如人的理性也并非像某些神经科学家所认为的那样只是人类大脑活动的反映。无论是政治、文化、科学,还是社会观念和社会存在,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现实情况,都沿着不同的道路发展沿革,也都依照着各自的内在逻辑运行不息。它们并非某种外在事物的苍白倒影,而是不断有力地塑造着人类社会的生产方式。正如我们稍后还将提到的那样,经济基础与社会上层建筑之间的互动不是单向的。那么如果我们在这里讨论的不是某种机械的决定论,那我们所说的又是怎样的一种主张呢?难道是一种政治上毫无作为的泛泛而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