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志摩和郁达夫之间的梁实秋(1)

王国华 

梁实秋比徐志摩小6岁,比郁达夫小7岁。在这两个人面前,梁实秋是个理所当然的小字辈。但在对待前辈的态度上,梁实秋却是截然相反的。简单地说,心高气傲的梁实秋很少像佩服徐志摩一样佩服一个人,很少像讨厌郁达夫一样讨厌一个人。

先来说说徐志摩。 徐志摩(1897—1931),现代诗人、散文家。浙江海宁县硖石镇人。名章垿,字志摩,小字又申。1915年毕业于杭州一中,先后就读于上海沪江大学、天津北洋大学和北京大学。1918年赴美国学习银行学。1921年赴英国留学,入伦敦剑桥大学当特别生,研究政治经济学。徐志摩曾师从梁启超攻读国学,可谓中西兼通,他最为世人所知的成就,还是在诗歌上。20世纪90年代,尚在读高中的我买过徐志摩的诗集,觉得不过尔尔,后来读胡适的《尝试集》,也是这种感觉。其实,这是读者没有把他们放在特定的环境里去打量,单从文本上看,当年这些名扬海内外的人写出来的诗,很难对今天的读者的胃口。诗歌在突飞猛进,“开风气之先”者,倒被“后进”远远抛在了后面,这当然是诗歌之幸。不过,若是读他们的散文、论文乃至讲座谈话稿,就能感受到其睿智和高屋建瓴的广度厚度。总有些不变的东西能铭刻一代学人的不朽,总有一些文字可以让学人不朽。

1922年秋天,梁实秋和徐志摩第一次见面。那时梁实秋还在清华大学读书,他以清华文学社的名义,委托梁思成请徐志摩来做演讲。梁思成是梁启超的儿子,在徐志摩那里当然有面子,刚从欧洲回来的徐志摩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在梁实秋的记忆里,徐志摩白白的面孔,长长的脸,鼻子很大,而下巴特长,穿着一件绸夹袍,加上一件小背心,缀着几颗闪闪发光的纽扣,足登一双黑缎皂鞋,风神潇散,旁若无人。

那一次,徐志摩的演讲题目是“艺术与人生”,说是讲座,其实就是“宣读论文”,徐志摩从怀里掏出一卷稿纸,大概有六七页,用英文念了一遍。这是牛津大学的学术演讲方式,但中国的学生接受不了,因此,徐志摩的表现并不能使学生们满意,梁实秋也很失望。

第二次见面是在1926年夏历七夕,徐志摩的订婚宴会上。其实,梁和徐这时并不是很熟悉,只因梁实秋给徐志摩主办的晨报副刊写过稿子,且二人有一些共同的朋友——闻一多、赵太侔、余上沅等,所以,梁实秋也接到了徐志摩的请帖。徐志摩和陆小曼订婚,背后有着非常浪漫和曲折的故事,也有人因此而受伤。在徐志摩的婚礼上,证婚人梁启超以老师的身份教训了徐志摩一顿:“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以后务必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你们都是离过婚重又结婚的,都是用情不专,今后要痛自悔悟。祝你们这是最后一次结婚……”在场的人无不惊愕,徐志摩则红着脸向老师求饶:“请老师不要再讲下去了,顾全弟子一点颜面吧。”但梁实秋从别人处得知,梁启超这样做,在婚礼之前已经征得了徐志摩的同意,可以看做是两人演的一出双簧。这种别开生面的婚礼应该能使受伤者稍稍得到一点安慰,使侧目者通过眼见二人出丑而少一些微词。梁启超的责骂,看似不近人情,但理解为对弟子的一种变相保护也说得过去。

梁实秋和徐志摩发生频繁的接触是在1927年之后。北伐开始,时局动荡,作家教授们纷纷逃到上海。由胡适和徐志摩牵头,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办起了新月书店,梁实秋做编辑,编辑出版了一些书籍。通过耳鬓厮磨的接触,梁实秋深深为徐志摩的风度折服了。首先,在聚会的时候,徐志摩照顾宾客,使无一人向隅,这是精力充沛的表现。“怪不得志摩到处受人欢迎,志摩有六朝人的潇洒,而无其怪诞”。

梁实秋还念念不忘这样一件小事:“有一天志摩到我的霞飞路寓所来看我,看到桌上有散乱的围棋残局,便要求和我对弈,他的棋力比我高,下子飞快,撒豆成兵一般,常使我穷于应付,下至中盘,大势已定,他便托故离席,不计胜负。我不能不佩服他的雅量。他很少下棋,但以他的天资,我想他很容易成为此道中的高手。至少他的风度好。”这件事写来随意,但绝不是信手一描,相反却有深意,最起码,徐志摩在这些细节上的表现让其心折,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梁实秋骨子里是有绅士情结的。而徐志摩是朋友的黏合剂,有大度心,有绅士风度。要征服一个恶毒的人,你就要比他还恶毒,要征服一个绅士,你就比他还绅士,让他的绅士风度在你面前相形见绌。显然,徐志摩的一言一行无形之中已经让梁实秋感到了有所不及。梁实秋在文章中引用叶公超对徐志摩的评价也深具这样的倾向:“他对于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于无意中没有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引用陈通伯的话说:“尤其朋友里缺少不了他。他是我们的连索,他是粘着性的,发酵性的,在这七八年中,国内文艺界里起了不少的风波,吵了不少的架,许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得不能见面。但我没有听见有人怨恨过徐志摩,谁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谁也不能避开他的粘着性。他才是和事的无穷的同情,他总是朋友中间的‘连索’。他从没有疑心,他从不会嫉妒。他使这些多疑善妒的人们十分惭愧,又十分羡慕。”

梁实秋对徐志摩的折服,从个人才华和日常行为上,自然而然地扩大到爱情观上。他这样评价徐志摩的情感生活:“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实现的历史。社会上对于他的行为,往往有不谅解的地方,都只因为社会上批评他的人不曾懂得徐志摩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他的离婚和他的第二次结婚,是他一生最受社会严厉批评的两件事。”

从后来梁实秋对女人的欣赏和怜惜,以及他灿烂的黄昏恋可以看出,他也是个激情勃发的男人,即使到了老年依然不减风采。年轻时,他广有女人缘,周围不乏女性,冰心、龚业雅、俞珊等,都和他来往很密切,说是闺中密友亦无不可。只是由于妻子程季淑委婉曲意,和他朝夕相处,给梁实秋留出的独立空间比较少而已。另外,他受白璧德影响,身体力行自己的原则:理性自制,内照自省。但徐志摩在情感上的恣意和放纵,同时有理有节,雅致明朗,毋宁说正好帮梁实秋圆了一个梦,徐志摩所做的正是他想做而无法做的,怎能不令他心有戚戚,并暗竖大拇指?他由衷地夸赞道:“有人说志摩是纨绔子,我觉得这是不公道的。他专门学的学科最初是社会学,有人说后来他在英国学的是经济,无论如何,他在国文、英文方面的根底是很结实的。他对国学有很丰富的知识,旧书似乎读过不少,他行文时之典雅丰赡即是明证。他读西方文学作品,在文字的了解方面没有问题,口说亦能达意。在语言文字方面能有如此把握,这说明他是下过功夫的。一个纨绔子能做得到么?志摩在几年之内发表了那么多的著作,有诗,有小说,有散文,有戏剧,有翻译,没有一种形式他没有尝试过,没有一回尝试他没有出众的表现。这样辛勤的写作,一个纨绔子能做得到吗?……志摩的生活态度,浪漫而不颓废。他喜欢喝酒,颇能豁拳,而从没有醉过;他喜欢抽烟,有方便的烟枪烟膏,而他没有成为瘾君子;他喜欢年轻的女人,有时也跳舞,有时也涉足花丛,但是他没有在这里面沉溺。游山逛水是他的嗜好,他的友朋大部分是一时俊彦,他谈论的常是人生哲理或生活艺术,他给梁任公先生做门生,与胡适先生为腻友,为泰戈尔做通译,一个纨绔子能做得到吗?”短短几百字,几乎概括了徐志摩的一切成就,徐志摩是不是真的像他盖棺定论式的评价一样,没人有知道。但是通过梁实秋的描摹,可以看出,徐志摩这样的生活方式才是梁实秋心中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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