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杜若仙》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运气好的和运气不好的。
我无疑是属于第二种。
小的时候,我跟妈妈学跳舞,妈妈给我取名“若仙”,希望我“风吹仙袂飘飘举, 犹似霓裳羽衣舞”。可是,就在妈妈觉得我可以出师,可以代替她出去挣钱来支撑起这个家的时候,有几个醉酒的士兵闯进我家里。他们叫着“杜舞娘、杜舞娘”,就抱住我妈妈,我知道妈妈不情愿,就上去打他们。然后他们看见了我,就朝我扑过来。
我妈妈一定是吓傻了,抽出一人的佩刀跟他们拼命,最后却被他们给杀死了。他们看见死了人,也就清醒了,不打算再留活口,一刀刺进我左胸。我却没有死,迷迷糊糊觉到他们把我和妈妈拖到了乱葬岗,然后我就昏过去了。
我是在剧痛中醒来的,有人在我左胸的伤口里探探摸摸,而后又用针线缝上。我疼得想死掉,可是四肢都被固定,动都动不了。
后来知道,是师傅救了我。
本来被人救应该是件运气好的事情,可是被鬼救就不见得了。
我这个师傅每天都在半夜去乱葬岗,拖回来尸体把它们剖开,起初我被吓得尖叫,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做鬼么,当然就要有鬼的样子。
师傅他一直戴着面具,我也不知道他是个男鬼还是女鬼。他高兴的时候也会跟我讲讲他的一些发现,比如他说我是那种很少见的心脏长在右胸的人。他不高兴的时候么,我就连吃的都没有,只能去掏摸死人口袋,运气好也能找到点儿吃的。不过,我说过了,我一直是运气不好的那种。
运气不好到什么程度呢?我虽然一直不怎么能吃得饱,却偏偏越长越胖了,到最后甚至连行动都会受阻。师傅说是因为我受了那一次重伤,必须用药养着的缘故。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如果“美丽”这个词还能用在我身上的话,就是给那几个士兵看到的时刻。你看,我这运气。
偶尔,我会见到有人找我的鬼师傅去治病,那些人都奇奇怪怪的。后来有一次师傅让我出去买粮食,路过一个小村落时,我听见一个妇女在哭喊,她哭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妈妈,我就过去了。
她是在哭她的孩子,那个孩子脖颈中长了一个大包,郎中们全说必死无疑,那小孩已经奄奄一息了。
这种大包我见过,师傅曾经割过一个,那人现在活蹦乱跳的。所以我就过去,说我帮他们治。他们都不信我,可是也没别的办法,还是让我试了。
那个孩子活了过来,那家人给了我好多好多粮食,我背不动,他们就送了我一头骡子帮着背。
再后来,我收到过无数金银珠宝,宝马良驹,却只爱那一头骡子,因为它的主人跟我妈妈有一样的哭声,所以我格外爱惜它。直到——
直到收到他送给我的战马。
我去给他治病,是因为师傅收到了一样大礼,可是他自己却不愿去,因为他说他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所以这个折腰的人只能是我。
如果为五斗米折腰的意思就是为他那样的人治病,那好吧,老天爷,你行行好,让我多折几次吧。
可是没有,我说过了,我从来都是运气不好的那一种。
这一辈子,也就只见过一个他。
第一次见面,他昏在榻上,是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如果还能睁开眼睛,应该更好看些。我拨开他身后的伤口,围观的那些号称是铁血男儿的人,全都倒抽一口凉气。可是我没有,我见得多了,我只能说,算是触目惊心,却不值得让我杜若仙动容。
我问起这伤口怎么来的,原来,他是为了报仇。是的,我也日日夜夜想着,如何找那几个士兵寻仇,只可惜我不会武功,找到了也是去送死。
如果可以选择,以受这样重的伤为代价来报仇,我会不会做呢?
我不知道。而他做了,我就觉得他比我强。
我在施刀之前守了他两日,想看看他能不能受得起我这一刀。
这两日中,他床前一直有一个红衣女子。英俊少年负伤,边上有个女子守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这个女子却不停在换,只有衣服不换。我十分好奇,就问起她们来,她们就告诉了我,他的故事。
原来他舍得受这样的伤,都不是为了给自己报仇。
那一刻我觉得,若是能拿一辈子的好运气来换一个这样待自己的人,也是值得的,虽然我一向没什么好运气。
我是手捏活跳的心脏都不会动容的杜若仙,看着他的伤口却忽然心痛了。
因为心痛了,我格外小心,在施刀之前先让他们去找了个死囚,试过一次之后才敢动手。
我知道很痛,把他绑了起来,可是他却没有挣扎,只是一边狠狠捏着榻侧的木头,一边握着那红衣女子的手。
完刀之后,那榻侧的木头被他硬生生捏成了粉末,可是那红衣女子的手却还是嫩如柔荑。她看见那木头时,吓得脸都白了。那一刻我很瞧不起她。我想,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害怕,他为了我连性命都不惜,又怎么会伤害我一分一毫呢?其实,如果真的是我,我根本就不会吝惜一只手,为了他,什么都是甘愿的。
有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很奇妙的感觉。如果是我,如果是我?那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吧。
摘掉一只肾后,他的伤口就开始愈合见好了。可是总有人说,肾虚,男子将不能人事。我师傅又不是没给人施过,早跟我说了这是无稽之谈,他说一只肾足够活了。
然而,我却亲眼看见他,面对着女人呆呆木木的。
我在给他检查伤口的时候试过他,他很奇怪我竟然要检查那些,他对我说,他不想,让我不要试了。
我又去试那个被我割了一刀的死囚,他没事,他生龙活虎地差点儿把我吃了。
于是我明白,他是真的不想。
按说,我作为神医的任务到此已经圆满结束了。可是,既然那些治不好病又总喜欢嚼舌根的老头子们说是我治坏了他,那我就帮人帮到底吧。
好吧好吧,我才不在乎那些老头子们怎么说,那是我的借口。
我只是想与他多待一刻。
我日夜服侍在他床前,每天看着他是我这一生所能想到的最大幸福了。
他总是闷闷不乐,我们试过无数美女名妓,最后他烦了,对我说:“不必再试了,这些人还没有一个有你好看呢。”
我听完这句话差点儿欢喜得晕倒。虽然,我知道,他并不是在称赞我的容貌,他只是在说他不喜欢那些人而已,我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
我一定要治好他。
我知道他不是肾病,只是郁症,于是配了一种即可以帮助愈合伤口,又可以缓解愁绪的浴汤,陪他泡浴。他早已经不在我跟前害羞了,我有时会动手去挑逗他,他却像跟我比赛一样,就是不理会。
我都快要发疯了!难道我竟治不好他了么?
为了搏他一笑,我甚至跳舞给他看。我知道,很多人看到我跳舞的样子都会笑。
可是他没有,他看得出神,然后说我跳舞的样子很美。我以为他是在取笑我,可是不是,他很认真。
于是我跟他说,我这医舞双绝的名头,只是因为我的病人们尊重我而已,其实没有人喜欢看我这胖姑娘跳舞。
他却跟我说,舞技与琴技一样,神韵为上,形态为次。如今的看客却都是先看人、再看艺,这也是他为什么很少抚琴给人听的原因。他说完就为我抚了一曲。
我很想跟他说,看他这样的人抚琴,是很难不先看人再看艺的,除非那人真的是瞎子。
我出尽百宝,都没能让他一笑,很是伤心。
有一天,老天爷在打喷嚏的时候忘了我一瞬,于是我的坏运气暂停了那么一刻。我们在外散步的时候听到有人谈论今年的武林大会,说起什么“塞北陶花箭,江南柳叶刀”,那两人争论着陶花箭能不能打得过柳叶刀。我看见他撇嘴一笑,说“陶花箭要是能打得过柳叶刀,我也就不用陪上半条命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真是好看。可是我还来不及欣赏,就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我单刀直入问他,那件红衣的主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