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离间(2)

陶花在那一瞬间,顿时想起在太师府卧房枕下见到的那封信。她想起秦文当时十分慌张,把那封信拿走后再没有提起。

陶花又后退三步,萧照影又慢慢前行三步,招手把萧照怜也叫过来,“妹妹,咱们三人都是女子,有些私话说说也无妨。咱们萧家二小姐是上京城中最最高傲的姑娘,此事想必陶家妹子也知道,可是,如今老大也未出阁,妹妹你且告诉她,你等了几年?”

萧照怜眼中隐隐有恨意泪痕,“五年。五年之后,物是人非!”

萧照影点头,“不错,正是整整五年。我上次就跟你提过,难道你就没疑心?怎么那么巧你家也刚好是五年前遇难?当时,我们萧家待他也算不错,他离开上京后有黑衣人追杀于他,那些人沿路设卡,只要看见周国官员便不留活命,想必是要找这个来使,却并不知道此人是谁。照怜妹妹求得我父亲下令,命沿途官员接应保护,我妹妹对他情深意重,却不想此人如此翻脸无情。”

陶花看着她姐妹二人,只觉恍如隔世。

萧照影确实在上次对阵时就提过萧照怜等了五年,那就是说,秦文在五年前去过契丹,她只是没有把这件事跟自己的家事联系起来,此时一想可不正好相合?

那些追杀他的黑衣人,多半就是赤龙会,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周国使臣剿灭了陶氏一族。

往事一幕幕在她心中重演,都验证了这个她最不愿去面对的推断。

她模模糊糊又听到萧照影说了些什么,却只觉耳中眼中空蒙一片。她在战场上茫然四顾,漫天遍野的绿草,连边际都看不到,这天下如此之大,却是……却是……再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原来她爱的人,竟然处心积虑骗了她这么久!原来他害死她的亲人,还要凌迟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终于逼得她亲手射死幼弟,成为这一生永难忘记的噩梦……

陶花恨不得就此离世,从此不再问人间是非。猛然间胯下“火云追”突地一跳,她往下看去,一支铁箭向“火云追”咽喉飞来,宝马有灵性,它一跳之时是为了想躲开,却终于还是中了左腹。“火云追”痛得一声长嘶,陶花顿时重回人间,勉强圈转马匹往己阵中奔去。

萧照影不欲取她性命,只想射伤她这头马,而后将她带的队伍全歼于此处。

“火云追”受伤之后,更知情势凶险,全力奔跑回阵。

陶花挥手命撤退,她的侍卫把秦文早晨留下的坐骑牵着迎上来,陶花在马上一跃换过马匹,然后拍拍“火云追”的背,它十分懂事地自己往营地方向跑去了。

萧照影带着队伍中的轻骑兵追杀过来,陶花按照原定路线,往乌由谷口奔跑。这条路线她已试跑过多次,只是,这次她的心境却不同了。

她只想就这么纵马而去,跑到天涯海角,再不回头。

然而往事历历,没有一件可以躲得开,纵使她跑到天涯海角,她也忘不了父亲如何被乱戟刺于地上,陶若如何被她自己的桃花铁箭一箭穿喉。

她心乱如麻,马匹也不熟悉,跑得远不似平时迅速。

她带了五千轻骑兵,刚刚撤退时已经被掩杀两千,这是撤退时的正常折损,布局时已经想到。可是此刻,因她这头马跑不起来,大队马匹跟着头马,都有些迟缓。后面的追兵频频放箭,契丹军以弓箭见长,她带的轻骑兵又没有配重甲,一时间死伤惨重。跑了还没有路途的一半,身后只剩了不到一千人。

陶花赶紧摘下背后弓箭,伺机往敌军中领头的马匹射去。这次为了重创敌人,她带的全都是铁箭,可是她一摸那箭支,瞬间又想到她便是用铁箭射死了自己的亲弟弟,更曾用铁箭在战场上救了杀父仇人。

她的手一颤,箭支又落入壶中。

这里她的箭刚刚落下,背后却有一支乱箭飞了过来,陶花只觉右臂一痛,转头看时,箭已擦臂而过,鲜血涌出。

疼痛让她警醒起来,压下心中千头万绪,抽出箭支射向敌人。

第一支箭刚刚发出时,已过了路途中间的杨树林。

陶花回望时,正看见周军小队自树林中杀出。人还是昨日的人,他一马当先冲入敌阵,所到之处尽皆披靡,只是,她看到他时,却全没了往日情谊。

陶花一勒战马停住,圈转马匹往敌军方向过去。旁边侍卫见此情景,全都不明所以,也都跟着停下来,这一千轻骑兵顿时混乱起来,最后凌乱万分竟然全都停在了此处。

秦文察觉有异,回头看见周军全部停住,陶花更奔驰过来,不由大怒,“你还不快走?!”

陶花放缓马匹,远远喝问:“秦文,当日杀我父亲兄弟的周国来使,是不是你?”

他手中双枪在两名契丹骑兵的身上,回头望向她,远远地看不清神色,“我们回营再讲此事。你快走!”

陶花心底最后一丝飘渺的希望也破灭了。若不是他,他必然会说。他既如此回答,定是他无疑了。

陶花拉开玄铁弓,搭上三支铁箭,缓缓向敌阵中拉开了弓。

他四周全都是敌人,根本顾不得这边。她箭支一发,定然能将他射毙马下。

她的弓箭得自名师真传,不用在此时,更用在何时?

可是她的双手却颤抖了,终于缓缓还是将弓箭放下。

他已经杀得眼红,身上素甲溅满鲜血,回头时见她仍在原地,声音已近沙哑吼道:“你疯了么!快走!”

陶花定睛往敌阵中望过去,因她这一阵耽搁,这支百人小队不能撤退,虽然个个骁勇,进退紧密有致,却终于敌不过重兵包围,已经死伤过半,连战马也大都受了伤。如果她此刻转回头按原计划跑往谷口,恐怕这一百人会全军覆没于此处。

千军易得,良将难求。似秦文这般将领,恐怕一死之后再无可继之人,那么讨伐契丹吴越,都会变成可望不可即之事。

家事为小,国事为大,这是陶家历代的祖训。

刚刚萧照影完全可以趁她心神恍惚时命人一箭射死她,她却没有那么做。以萧照影的为人,留她性命决不是为了什么姐妹情谊,她必是想留下她来对付秦文,她知道她一定会为父报仇。

可她若是那么做了,岂不是遂了敌人的心愿。

军情紧急,再不容她犹疑。陶花伸手至箭壶,拿出焰火箭射向天上,同时命自己麾下所剩兵士杀入敌阵,连贴身侍卫也不留。

虽然敌军还没到伏击地点,但是焰火箭已出,伏军的将领应该知道来此地决战。

再等得片刻,她自己带着的这一千人也快全军覆没时,周军的埋伏队伍赶至此处。秦梧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陶花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了下来。

她回头望向敌阵中,一时竟没找到秦文,不由吓得心惊一回,赶紧再定睛寻找,终于找到他的兵刃,只是那持枪之人,身上再无一处白净,全身便似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早已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血,哪些是自己的血。

陶花找到他时,正看见几个契丹将领围住他。想是别处的周军都杀得差不多了,便来专攻他这一个。

她看见有个契丹将领使条镔铁链,正牢牢用双手绞紧链子,锁住他的右手枪,他一时挣不脱,左手枪在应付左侧敌人,也无法回救。这时右侧又有人持刀往他右腿劈下。

秦梧刚入敌阵,无论如何也救不了近火。

陶花犹疑一瞬,不知道该不该施救,战机便在这一转瞬间失去,等那钢刀落到腿上,鲜血四溅之时,她再想抽箭已经晚了。

陶花心痛如绞,只恨不得那钢刀是砍在自己身上。原以为他右腿必然不保时,却见一支白羽箭倏地飞至,将那钢刀斜斜震开。陶花顺箭支方向看去,正看见萧照怜手中空着的铁弓。

陶花暗自庆幸,同时也深深后悔自己刚刚的犹疑。她拿出三支铁箭,射落那使铁链的将领。接着纵马到一处高地,箭无虚发把自己的箭壶和箭囊全射空了,便圈马回了中军营地。

刚进营门,身心一下放松,竟然一头栽下地去。

门口的哨兵急忙过来扶住她,她摇头吩咐:“你们找条绳子来,把我绑了去见大王。”

哨兵当然是不敢,陶花只好自己走到赵恒岳帐前跪下。

门口的侍卫都是近侍,一边过来问“公主怎么了”,一边早有人去报给了大王知道。

赵恒岳正在巡防,一身重甲赶了回来。侍卫颇懂事体,已经把陶花接进帐中,赵恒岳一挑帘,看见陶花跪在地下,右臂受伤,满目眼泪,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阿陶你怎么了?”

陶花低着头,“我有辱使命,义气用事。本来让我去诱敌,却中了敌人的离间计。请大王处置。”

赵恒岳蹲下身来,“阿陶,凡人都有弱处,没有百战百胜的将领。你不要自责。”

她仍是跪着不动。

他继续劝慰,“哪一个名将不是在败战中成长起来的?飞将军李广曾被俘于匈奴,南梁奇将陈庆之曾全军覆没、剃发逃命,你败一次,便多一次教训,以后也就多了一次胜算。若是一败便处置将领,那岂不是把惨重代价换回的教训也给处置没了?再说,今天这一局本来就凶险,你不知道我……我多担心你。”说着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她仍是不语。

他开始担心,“到底怎么了?”

她抬头望向他,仍似不相信般,“杀害我父亲兄弟的周国来使,竟然是——秦文?”

赵恒岳毫不见惊讶,只是平平回了一句:“你都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

他点头。

她所有的哀伤与怒火都在此时发出,蓦地痛哭急斥:“你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都是这么对我的吗?我一直把你当亲人一样,你,你怎么忍心骗我?!”

他没有说话,等到她哭得累了,停下来喘息时,先把自己随身的水袋解开递给她,而后撕下袍襟,帮她缠好还在流血的伤口,一言不发将她抱入怀中。待她气息稍平,轻声说道:“这件事,戚二爷也知道,他还跟我商量过要不要告诉你。你说,我们为什么没告诉你?你现在知道这件事后,难道比以前更加开心么?”

陶花不语,她自己也明白不该冲赵恒岳发火,只是她心中波涛汹涌,总需要一个出口。发泄过后她也有些后悔,拿起水袋饮了一口,问他:“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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