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和谈
约好的和谈之日到了,是个萧瑟的阴天。
陶花一早起来就装束停当。她听小满的话,特地穿多了些,裹上了大红袄,配在她的“飞雪踏”之上,十分醒目。而秦文则刚好相反,他一身素甲白衣,与陶花并辔而行。远远望去,两人真算是一对璧人。
为了表示诚意,两人没有带任何随从。一路上都很顺利,到了契丹营中,兵士也没有为难他们,也看不出什么埋伏。
领头的岗哨带他们到一间大帐,陶花进去之后,心内小小吃了一惊。这帐内完全是她以前家里的布置,就连屏风摆设都跟以前一模一样。陶花过去拿起几件小东西看,分明就是她的旧物。
她一件件把东西看过去,找到一件陶若亲手雕刻的小木马,雕工虽然拙劣,却是旧情无限,陶花把木马放入自己怀内口袋,而后坐在自己“家”中,万分感慨。
秦文一看这情势已经猜到八九分,看陶花坐下之后,便走近她身边,“等我们大破契丹之后,你带我到你长大的地方去看,可好?”
陶花仰头向他微笑,一时旧日感慨散去,心中重新盈满斗志。
话音刚落,帐外脚步声响,先进来几个侍从,奉上瓜果茶水,而后哈布图进来,陪陶花闲聊几句,却不怎么理会秦文。
耶律澜进来时,陶花即刻站起,看见他竟是一点也没有变,跟五年前分别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偶尔以手掩面轻咳。
几人坐下叙话。
耶律澜看陶花情绪平静,只字不提旧事,不由显出很失落的样子,言谈间话语甚少。陶花与秦文已经颇为熟稔,经常会互相开几句玩笑,说几句家常,如今深入敌营之中,只有他们两个是自己人,自然而然态度十分亲昵。耶律澜看在眼里,重新把秦文打量一番,点头道:“人都说秦将军是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秦文忙答:“不敢当,我周朝这数十年来与契丹国交锋,胜少败多,是我等无能,哪里敢当谬赞。”
耶律澜又咳了两声,“这一仗,两位看如何打法儿?”
陶花不语,看向秦文。秦文拱手,“太子殿下有何高见?”
耶律澜微微一牵嘴角,似想微笑却没有笑出。帐外微风吹过,帘布沙沙作响,宛如儿女低吟之声。
他转头望向陶花,眼中柔情无限,缓缓言道:“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你在契丹十五年,自记事开始,我们就是天天在一起的,是不是?”
陶花默然低头。
“我一直以为,你必然是要嫁给我的。每年春天咱们跟大人去长白山围猎,我跟你从来是同桌吃饭,一张毡子睡觉。你怕黑,半夜里要是醒了,就得叫醒我陪着,等我把你哄睡着了,我可就完全醒了,再也睡不着。”
陶花低头咕哝:“也不是每次都叫醒你的。”
“嗯,你好心的时候,就不会叫醒我,悄悄起来放个捕鸟夹子,等着看我的笑话,结果自己忘记了,一早起来踏进夹子里,疼得你大声叫唤,连隔壁帐篷都被惊动,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陶花听见提起此事,不自觉地摸摸脚踝,那道伤痕一直到现在还有。
耶律澜望着她脚踝,“你的伤疤就留下了,是吧?我身上可也不少,一桩一件,你比别人都清楚。后来,你十三岁那年,拿了我们契丹箭术比赛的头名,那时你还是个小孩,臂力不强,我们草原上箭法好的青年可也不少,你一个娃娃是怎么拿到的头名?”
陶花仍是低着头,“是澜哥哥你偷出父皇的玄铁宝弓给我,我才能跟他们比赛。”
“不错,后来我父皇看见了,就把那张弓当做奖赏赐给你,也没有责罚我,如今,你拿着这张弓来对付我们了……”陶花不语,耶律澜又咳嗽两声,才接下去:“从那次比赛之后,你就矜贵了好多,平时一起走路也不手拉手了,跟我出去围猎也不住在一起了。可是我知道,你心里头,其实更想跟我在一起了,对不对?我每次叫你出来玩,你都会穿上特别鲜艳的衣服,其实,你穿什么又有什么打紧,我们草原上美丽姑娘也不比你们中原少,可是,我从小就只看得见你一个。有一天,你突然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我看你那天正穿着一件红袄,就说我喜欢红色,后来你就天天穿红的,整天像根火苗跳来跳去。其实,我都已经跟我阿妈说好,隔年一开春就跟我父皇说,让他去你家提亲,谁知道,谁知道……”
耶律澜的声音低下去,随即大声咳嗽起来。陶花以手握拳,紧紧抑住啜泣。沉默良久,他又缓缓开口,“五年前,你带那个小孩走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变了,以前,你何曾对我说过半句谎话?可是,我还记着那天晚上你答应我的事,我对你说,如果你敢违背,我会怎么样,你还记得吗?”
陶花面色发青,“澜哥哥,两国交兵,事关重大,你不要意气用事。”
耶律澜徐徐点头,尽量让声音温和些,“你跟我走,我即刻退兵。”
陶花还未回答,秦文已然起身,“难道太子殿下约我们前来,就是为了自己的儿女私情?”
耶律澜冷冷看他一眼,转头问陶花:“阿陶妹妹,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他,所以才这样对我?”草原儿女性情爽直,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该避讳的事,所以他当着三个人的面直接问了出来。
陶花受惊抬头,面孔发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耶律澜盯着她,“你喜欢的人若还是我,这就跟我回去,我也不会为难你们。”
陶花缓慢却坚定地摇头,“澜哥哥,无论如何,我是无法跟你回去了,你若是因此生气,那我也没有办法,要打我杀我,都由得你。只是,今日之事,是你请秦将军过来,就该让他平安回去,你若定要为难于他,那我们也只好拼死一战!”
耶律澜听见陶花说出“拼死一战”之语,不由长叹一声,想着自己如何跟阿陶妹妹竟到了如此地步,半晌低头不语。
陶花见他如此,心下酸楚,知道是自己负了对方深情,缓步走到他跟前,想要安慰却无从开口。
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了半天功夫,耶律澜终于抬头拉住她手,轻轻说道:“从小到大,我们都是一队,玩捉迷藏、打架,从来都没有分开过,更别说做敌人了。要让我在两军阵前跟你对垒,那如何能做得到?既然是一定要打架,那我们俩今天就在这里打吧,我们两个人的事,不用那么多兵士来陪着。”
陶花瞠目结舌望着耶律澜,他们俩怎么打架?耶律澜虽然习过武、练过箭,也就仅算是学过而已,他自幼有咳疾,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读兵书和习文。
他说着走出帐去,手提一副弓箭,指着不远处一个拴马的木桩说:“当年吕奉先辕门射戟,咱们今天也来效仿,射到那根木桩子的就算胜了。”说着他拈弓搭箭,连看也不看,一箭冲天而去,片刻后软软落在地上,自然是什么也没射到。他把弓箭递给陶花,“到你了。你若能射中那木桩子,我们这就退兵。”
陶花接过弓箭,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他这是摆明了要让陶花赢,可是这样以强欺弱的事情,到底让陶花觉得十分不光彩。她犹豫半晌,把弓箭递给秦文,“你箭法不如我,你来吧。”
秦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接过弓箭扔在地上。他把陶花拉到自己身边,朗声对耶律澜和哈布图说:“承两位相让,我替陶花多谢你们。无功不受禄,既然你们客气,那我们也就不再乘胜追击,以免你们有全军覆没之忧。我会令士兵休战三日,请你们三日内退出幽州边境。”说罢即携陶花离去。
两人的马匹就在左近,双双上马后,“飞雪踏”却不肯挪动,无论陶花怎么催促,它就是望着耶律澜恢恢叫唤。
耶律澜走上前来,抚摸马头,刚要轻声安慰。却见秦文纵马过来,到得近前,一手拉住马缰,一手揽住陶花腰间一提,陶花即凌空而起,稳稳落在秦文的马上。他向耶律澜一拱手,“就此别过,但愿后会无期。”即与陶花共乘出营而去。
已出敌营好几里远,陶花还有点恍惚,说不出话。一是因为见到了耶律澜,多年心事一起涌到眼前;二是因为被秦文揽在怀中,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心跳得飞快,不敢出声。
秦文看她一直低头恍惚,于是温言道:“我的坐骑,叫做‘火云追’,你让人家驮着你,不跟人家打个招呼么?”
陶花破涕为笑,拍拍马头,“我叫陶花,以后有谁欺负你,尽管来找我。”
秦文看她笑了,自己也就笑了,柔声劝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总会有人对你更好。”
她低声答他:“我不是在想过去的事情。”
“那你在想什么?”
她沉默一阵,“今天,要是没有你,我多半会撑不下去。”
秦文半晌无语,陶花回望时,他猛然双臂一紧将她拥在了怀中。
月华如练,光影皎洁,漫空密密情意。
她怔了片刻,既未躲闪也未挣扎,却忽见前面就是岗哨,于是茫茫然抬起头来,傻乎乎问:“是……是做给他们看的,是不是?”
身后的人没有答话,只是怀抱却放松了许多。
到了岗哨近旁,他低头到她耳边,“乱世无奈,你别怪我。”
她一脸失望,却仍是强笑道:“怪你什么?没事的,我在草原上长大,不看重你们中原的规矩。”
他不语,她接着便是叹息:“将来,等到天下平定,我再也不过这种乱世的日子,我要卸甲归田。”
他沉吟半晌,岗哨已经远了,于是把手臂放开,“我们秦家的规矩,是要在朝中掌着虎符。”
“火云追”缓缓前行。明月如歌如诉。
陶花转回头来,“那,将来你在朝中,我却归隐了,你……你会不会去田间看我?”
他揽在她身侧的双臂收了收,却终于没有收成怀抱,终是放开。
两人无语半晌,气氛已经微微有些尴尬隔阂,营门却已就在面前,一众兵士都在附近巡逻。
秦文重新抱住她,忽地一笑,“不必到田间去看你,今晚,到你帐中去看你,可好?”
话音未落,一柄小箭已经指住前心,秦文点头,“嗯,果然是我秦家的媳妇。”
陶花握箭成拳,重重击在他前胸,他受了这一拳,就势握住她的手,轻声说:“你力气还不小,我可受不住第二下了。”
他们就这么迎着月光缓缓进了营门。从外面看起来,倒是个十分亲热的模样,何况她脸上尚带着羞晕。
三日内契丹大军果然退去,耶律澜自是以情相让了,可是他们首战大败,锐气伤尽,这仗打下去,他们其实是胜少败多。正如秦文所说,周军同意休战,不追击,其实也算是相让了。争战由来如此,两人各让一步,就是天下太平。
契丹军退去之后,周军即整理行装。十五万幽州军分散各地布防北境,秦家军亲兵由秦文带回京城。大批人马分头开拔,各往目的地,井然有序离去。
秦文特地安排陶花和自己一队,陶花的战马已然不在,交待小金去寻一匹来。结果小金回来说找不到,陶花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十分恼怒,“重骑兵一人配三匹战马,怎么可能找不到一匹给我先用着?”
小金听凭她训斥,反正就是找不来。
陶花走上前牵过小金的马匹,说:“那我就先用这匹,你走路吧。”
陶花骑上小金的大灰战马,一边得意前行一边回头看嘟着嘴跑的小金。秦文听见这边吵闹,纵马过来,看见眼前情景,笑道:“你别欺负小金,他是老实人。”
陶花撇嘴,“可惜啊,我的雪儿不在,不然用得着受你们的气?”
秦文附和,“是,是,你的雪儿最好,天下第一,古今无双。”
陶花继续撇嘴,“不但好,还是别人送的,我没有好马赶路,澜哥哥脱手就把他的马给我了。”
秦文微笑着拍拍自己的汗血宝马,“听见没?以后你就归陶姑娘使唤了,人家都开口来要了。”“火云追”似通人意,当即冲陶花长嘶两声。
陶花大喜,低声问他:“是真的还是假的?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吧,以后要不要还的?”
他毫不犹豫,“当然是要还的!”
她的脸刚苦下来,他接着说:“十年后还吧,借给你十年。”
一匹马的全盛时间不过十年,陶花低头一笑,在马上探手过来拍拍“火云追”的脑袋,同时斜眼看看马上坐的人,“那你还不下去,骑着我的马干什么?”
秦文伸臂过来,“先把你放上我再下去,不然它不认你。”陶花想想也有道理,就听任他把自己携过马上。可是过来多时,他还是不见有下去的意思。
队伍中兵来将往,人多眼杂,有人看见就会笑笑。虽然是做戏,陶花也会害羞。她坐在马上越来越不安,自己的功夫却又不足以赶他下去,想要自己跳下去时,他用臂膀拦住了。
两人就这么共骑而行半日之久,到陶花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心跳得快跃出喉咙时,秦文才去帮她找了辆马车独坐,让她能休息好些。
队伍日行夜息,缓缓行回汴梁。一路上秦文对陶花照顾有加,形影不离。
接近汴梁城外时,秦文下马,跳上陶花所在的马车,掀开帘子进去。陶花皱眉,“我不是跟你说过,进女儿家的闺房,一定要通报一声。”
秦文不与她理论,到近前坐下,叫一声“陶花”,伸手握住她的手。陶花看他面色郑重,也就没有反抗,仔细聆听。
他寻找着措辞,缓缓说道:“到汴梁城后,人事复杂,你只管去见徽王,听他指示即可,不用理会旁人。”陶花点头。
“你最好时常跟在他左右,没有他、没有我,你别轻易出门,明白吗?”
陶花想撇嘴说“那我不得闷死” ?看他神色郑重,就没打岔。
他深深看她一眼,眼中五味杂陈,挑帘要跳下车时,陶花在背后出声:“等等!”
他踩在车辕上弓身回头,帘子一半挑起,一半散下,冬日正午的薄阳照得他面色温润轻柔,双眸如星,光芒隐隐四射。
陶花坐在车内,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轻声问他:“你没其他要跟我说的了么?”
他慢慢地一闭眼又睁开,让眼睛适应车内外的光差,“你还想听什么?”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微风吹拂车帘,在他手中微微颤抖,扫过二人相交的视线。他整个人如铁似钢般的坚硬,“你不说话,那我先走了。”
“喂!”
“什么?”
“如果……”她抿了抿唇,“如果我真的那个什么清誉有损,嫁不出去了,怎么办?”
“真正爱惜你的人,会明白体谅;不肯体谅的,也不必嫁他。”
“如果……如果是你,”她一咬牙,说了出来,“你会爱惜体谅吗?”
“我早就说过,你要是想嫁给我,随时可得。咱们两个联姻,大周军权便固若金汤。”
陶花刷拉把他挑着的帘子夺过放下,“快滚,省得我一箭穿了你的喉!”
又行得一会儿,车速渐慢,最终完全停了下来,外面隐约传来锣鼓乐声。陶花下了车,看见汴梁城门就在眼前,城墙下众多欢天喜地的百姓们在等着凯旋归来的士兵,有敲锣打鼓的,有舞狮踩高跷的,一团喜气。陶花被这份喜气感染,不由也微微笑起来。
与这份喜气十分相衬的,她听见一把苍老却兴高采烈的声音大叫着“贤婿,贤婿!你运筹帷幄,大败契丹,此番立了头功一件!”陶花好奇地侧头一望,看见一位富态的白须老者,正扶起跪在地上的白衣将军,那将军站起身来,猎猎风姿掩不住一身儒雅气息,正是秦文。
秦文对那老者极为恭敬,一幅俯首帖耳的样子,他在军营里、在陶花面前的那股傲气完全消失不见。那老者身后跟着一位少女,包了头巾看不清面目,只见身姿窈窕,显是深闺小姐不愿以面貌示人。二人身后仆从如云,陶花不懂分辨官阶服色,只知道这必然是大官。
她还在这里疑惑观看,忽听耳旁一声马嘶,陶花转过头来,何四一边轻拍“火云追”的脑袋安抚,一边说:“小金刚刚让我交给你的。”陶花心里安稳了些,可还是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正神思不定的时候,有人大叫着“姑姑”扑过来。陶花听见叫声已然微笑,还不及转头,就被小满给扑了个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