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在那个妻不断在一枚银色的小太空舱里孤寂地写信揉纸、揉纸写信,且这枚太空舱正持续地下坠的噩梦糊团中惊醒。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上犹有泪痕。
妻和那个裹着她在极远的夜空里不断下坠,且成为那无垠黑暗中惟一的发光体,这个画面,仍摇摇晃晃地在将醒未醒的幽微边界停格着。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一个梦呢?
因为自这样的梦境中醒来,使我起身后从卧室走出到客厅的这一小段路,觉得晕眩而饥饿。我把客厅本来接阳台却打出的一面落地窗的窗帘拉起,发现原来外头是漫淹灿烂的大太阳,突然涌进的白光让人睁不开眼。
我走到饭厅打开冰箱,发现里头什么吃的也没有。我们的冰箱里放着一罐罐的维他命和面霜,还有一些类似牛油块、果酱或加咖啡的奶油球、沙茶酱这一类的东西,要不就是一些洋葱啦马铃薯胡萝卜啦之类的根茎类植物。
天可怜见我在冷冻库里找到一包吃了一半的孔雀饼干(不晓得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发现这种东西),且我在饼桌上发现一张妻用一只马克杯压着的,留给我的字条,上面写着:
“我先带儿子回去了,别忘了把拖把布给妈。”
(确实从发现桌上有一张留言到看完内容,心里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梦里的妻和那艘宇宙飞船的影像愈来愈淡薄。)
这才想起这天不是礼拜六吗?每个礼拜六的下午,妻都会带着我们六个月大的儿子回娘家过夜,而我那对如今已是老人的父母,在午后稍晚会相携来我们这里。他们总喜欢在这间按妻的风格布置成的房子里坐一个下午,有时他们会坐到外头天黑才离去。
我也无法说清妻每回的恰好不在,这其中有没有刻意回避或错开他们的成分。我的母亲总爱买一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托我交给妻,一些尺码过大的特价洋装、一些健康食品,或是我母亲私下帮妻保的一些小额保险的保单。譬如妻字条上提的“拖把布”,即是母亲向一种清洁公司租的“泡过药水的拖把”,每个月母亲都要我们把那块用脏的可从拖把上撕下的黄绒布交还她,换一块全新用药水处理过的。
那似乎变成一种我母亲和妻,隔着我,一种互不相见、隐晦的计时方式。“啊?又过了一个月啦?”
不过妻几乎从未碰过那种拖把,总是在一个月的期限到时,我趁着我父母还没到的那个礼拜六下午的空当,拿拖把把屋子四处随意抹一抹——把那片黄绒布弄脏像证物一样交给母亲。
这样地把妻不在的屋子胡乱地打扫了一遍之后,我的父母还没有到。我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突然觉得自己不知道什么原因烦躁得很。
也许是因为那个什么宇宙飞船的梦的关系吧?
(如果刚刚没醒过来,妻到现在,是否还在那艘孤独的宇宙飞船里持续地下坠呢?)
我试着拨了妻大哥大的号码(现在应该已带着儿子回到她父母家了吧),却被封闭屋子里一阵响亮的电话铃响吓了一跳。后来我发现妻把她的手机扔在电视机上,忘了带出去。
那时突然清晰无比地想起刚刚一直空缺漏失的,那个梦境,妻在宇宙飞船里的一个画面。
我记得在很多年以前(时间久到在我与妻结婚之前),妻和我约在那家像宇宙飞船发射总部一样的巨大百货公司前碰面。我记得妻那天是穿了一套浅紫条纹的套装(那是她那时待的公司的制服)来赴约。妻那时的脸疲惫不堪,在我们的四周,穿梭着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和妻穿着同样制服的年轻女孩。
我记得我们草草吃了晚餐(我不记得那顿晚餐我们吃了什么),然后便找了间便宜的旧公寓里的宾馆开了房间。
那一次妻一如之前或往后许许多多次的性爱那样寂静无声地和我性交(她从年轻时就不爱说话),并且也确实高潮了。之后我们各自洗了澡,把宾馆房间收拾干净,退了房,漫无目的地在那一带巷弄里的小舶来品店晃荡。最后我们找了间 500c.c.木瓜牛奶店坐下来喝饮料(妻说她站了一天,腿很酸)。
我记得就是在那家木瓜牛奶店橱窗边的座位,年轻的妻吸了几口木瓜牛奶,突然抬起头,咬着吸管,用极细极细的声音说:
“我们分手好不好?”
我忘了我那时是怎么回答的,事实上我们几年后还是结了婚,也生了孩子,但我清晰如昨地记得那个晚上,妻曾这样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了那一句话。且之后我陪她到那家像太空总部一样的巨大百货公司。她走进一间卖蒂凡尼钻戒银饰的专柜小铺里,我没随她走进去。我记得那间专卖店外的展示柜是用椭圆形凸面玻璃隔着的,里面像是浸在水族箱里静静放着一只天价的手表或钻戒。我记得从某一个角度,我可以从那片椭圆玻璃,像窥看太空舱里一样看见年轻美丽的妻,脸上像敷上一层荧光那般,着迷地盯着某一件钻饰看。
我那时哀伤地想:一定没有人知道,这个美丽的女人,不过一会儿之前,才在我怀里,像要死掉那样地啜泣高潮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