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第一个梦(2)

当然这种旅行方式比传统的搭乘飞机出国旅游有一点强的地方:即是当你发现你的飞行器已经挂了的话,从它开始下坠到真正摔落地表,似乎要个把个小时不是?我的一位朋友,他的女友是华航的空姐,很多年前在名古屋空难里摔掉了。他曾去日本认尸,据他回国后告诉我们,那些烧焦成炭的遗体,每一具脸上的嘴皆张大得像那张脸是一个甜甜圈(这是他说的)。想是从摔落到坠毁这短短的时间里,极度惊怖恐惧之故。那么短的时间,连替自己念一遍往生咒怕都念不完全。

但是,来自外层空间的坠落物。我想像着妻在发现整架太空舱已抢救无效之后(她是个容易自暴自弃的女人),她大概会在那逐渐被地球重力拉扯进大气层的封闭房间里尖叫个十分钟,然后她也许会怨怼地抽泣个半小时(这是她每次和我剧烈争吵后的生理反应),之后她或许会肚子饿了,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会随便跑去太空舱附设小厨房里简单煎个蛋,而且她会固执地替自己弄一份凯撒色拉(她每次一遇到巨大的压力便会焦虑地想弄点吃的)。等她一叉子一叉子吃完了她的太空料理(我老婆她吃东西慢),她或许会跑去蹲个厕所(她做学生时每次碰到大考一定拉肚子),当然她坐在马桶上时会不断激励自己上快点可不要被人找到太空舱残骸时发现尸体光着屁股和马桶嵌在一块儿。但等这一切都处理完毕之后,她发现太空舱仍在坠落中,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于是我那个与我相恋四年后结婚(而结婚距今亦已三年)犹保持以写信方式(不以电话、大哥大或e-mail)表达感情的沉默的妻子,遂决定利用这剩余的坠落时光,好好写一封遗书给我。因为她花了非常长的时间才在驾驶座的坐垫下找到一枝笔,至于纸是她灵机一动想起她夹带私藏在胸罩里的一包凉烟的锡箔纸反面(这一类的太空舱里基本上是禁烟的),所以有一度她几乎相信她无法找到书写的工具了,于是她不自觉地想起很多年前我陪她看的一部爱情电影。那部电影是说一对偷情的男女,一直瞒着那个女的丈夫在做爱。后来那个丈夫竟然开着飞机载妻子像神风特攻队的驾驶员去撞那个和妻子偷情的男人。结果没撞到那个男人,反而自己摔死了,而那个不贞的妻子亦给摔个奄奄一息。这个偷情的男人非常奇怪,他把那个快断气的情人留在山洞里,留下食物和火炬,叫她好好撑着,他去找医生。

事实上那个山洞是在北非的一个沙漠里!

等这个衰货又回到山洞(他当然没找到医生,他花了三天三夜赶到最近的小镇,不料二次大战已开打,他且被当做德军的奸细给又关了三天三夜),那个倒霉的女人已经死了。她且留了遗书给那个笨蛋情人,她是利用火炬将尽的余光写的。我记得她似乎还在那个山洞的壁上画了些小人的沙画。

我记得我那个冷若冰霜的妻子看到这部电影的结尾时泪流满面,当片子结束灯光亮起时我被她吓了一跳。

于是你就可以想像,当她一个人在暗黑无垠的外层空间失去时间重力地无止尽地下坠时,好好地写一封遗书留给我这件事,对她是多么重要了吧?

“……事实上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死去……”就像那个洞穴里孤独死去的女人,“我很冷……而且饿……”后来我的妻子想起人们一定会从残骸中发现锅子煎蛋的痕迹还有沾着色拉酱的盘子。于是她把这一封遗书揉掉重写(她的第二封遗书开始是用太空舱真空马桶上的卫生纸)。“……我很快乐……”她写到触动到自己内心的一些什么时,忍不住想抽根烟,但她发现自己忘了带打火机!“王八蛋,”这时她发现自己写的这些遗书太不切实际了,她应该好好留一封信,巨细靡遗地交代她瞒着我在进行的个人理财。这些年,她瞒着我买了相当数量的股票,她还购置了一些欧元基金,“我很担心这些遗产一到你手中,你一定会在短短数月间便招待你那些人渣朋友们狂嫖纵饮而挥霍殆尽……”她甚至还瞒着我在市中心买了一间十四层楼高十来坪的小公寓呐!她一边写一边埋怨我,就是因为我的吊儿郎当、交友不慎和没出息,害她连这样一趟远程的旅行,都得买这种野鸡太空飞行公司的便宜折价票……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