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第五书(2)

一切如此清晰了然。

我曾经为了描摹死亡,是那么贪婪地收藏关于死亡的特写。不论是小说里、电影或电视中。

我曾在一个名为“生死一瞬间”的节目里,看见一个空军地勤人员活生生被吸进战斗机喷火引擎的画面。我曾为了一篇东欧短篇小说描写一个少年杀手将一柄梨木柄小刀刺进一个女人肚腹里,对于金属之冰冷触感柔若无物地没入人体时的优美笔触而叹息不已。我曾在暴雨如倾的山路沟边,走过复又折回只为强迫自己凝视那误爬至马路中央被车压碎头骨的小猫尸体……

温热的血液。像哈出一口白雾般的哀鸣。刀刃。或是发烫的枪管及火柴的燎焦味。像摔破西瓜那样招来苍蝇的脑浆。拗折成人体不可能表现出来的形状。尸块。

我积累着这些。像刺绣妇人反复临摹特别工于几种花样:慢动作的播放,将死亡的瞬间冻结成洋菜胶般可以展示的标本。气味。迎向睁不开眼的曝白强光……

我积累了太多(我打听了太多),像以土偶冥人或扎草物事妄图仿模而召唤神灵(或驱赶恐怖)的土著。我越过生命本然运转速度的换日线。于是日夜颠错,光影逆蚀,形成时差。

为什么我总要去书写我未曾经历过的“未来之境”?且为了书写,我的身体与心灵,要被虚妄地抛掷向那不堪承受之重力的实验场。我多像那硬被塞进压力舱测试人体承受极限的职业受测人。在反复冲撞的高压、高速、空气密度、温度的任意操换下,我的牙龈习惯性出血,白发遍生,频尿,眼袋下垂,我的脸苍老坏毁得极严重……

因为我越界了。

像那些狂嫖纵饮或看遍繁华而早衰之人所受的惩罚。

我在江藤淳的《挚爱》一书,读到这样的句子:“……可是,真的和N议员带来的葬仪社老板谈起这些时,我立刻觉得繁琐不耐。因为我还沉浸在犹如深海底般的生与死的时间里,葬礼的一切事宜却充塞着日常性和实务的时间。”

譬如性。

我亦曾经在漫长孤寂的处男时光里,像一株单性的孢子蕨类孤零零地在溪谷一端,看着另一端漫山遍野的显花植物在风中款款摇摆,露出它们粉黄鲜艳的蕊柱和淌出蜜汁的花心,在我面前大跳雄性雌性的生殖探戈。

像许多年前那个霉湿稻杆味的榻榻米房间(那个谁谁谁的学生宿舍),全部的人都醉挂男女混睡在一起(空啤酒瓶、臭袜子、烟灰缸、女孩们的提包、刚好盖住膝盖的裙裾……),黑暗里你突然无比清明地醒来。在你脚边一团覆盖住的军毯里,有一对年轻身体贴挤挣扭着。其他人全睡死了。只有你知道。如此贴近现场(你就在他们身旁哪。)。你暗自盘算亦无法排列组合是你那些烂哥们和女孩中的谁。你把手伸进自己的裤裆,自怜又寂寞地用你的身体伴奏他们弄出的幽微声响……

另一次同样是在学生宿舍众人醉挂,那次并没有女孩们,就三四个你们最体己的烂哥们(你恍惚记得那次是大伙陪着其中一个刚被马子甩掉而痛哭流涕的家伙喝酒)。你一样是在酒精已将控制中枢彻底麻痹的深沉睡眠中,像被用冰块塞进耳洞里,那样绝对而切角精确地醒来。你的下半身浸沐在一种像母胎羊膜记忆里才有的舒惬幸福里。你发现你的裤子已被人褪下,你年轻孱弱的茎具被人含住,湿湿暖暖地裹覆着。这屋里的其中一个家伙正对你做着那事(你同样猜不出究竟是谁)。你闭着眼装作仍在睡着。但你的那个在他口里愈涨愈大(好舒服好舒服哪)。你努力假装出熟睡的匀息,(但到底是哪个家伙呢?)但他不可能不知道你僵硬缩紧的大腿腹肌肉和你微微抬起的腰。

最后无声地溃裂在黑暗里那个温暖的腔袋里。

第二天醒来乃至之后很久很久,你皆狐疑而察言观色着这些一脸宿醉与惫懒的烂哥们。可怕的是至今你仍没弄清楚那夜是谁弄得你好舒服把你那抽抽答答的小鸟吸得一干二净。

我觉得非常疲倦。

我这样,像个猥琐的征信社职员,两眼淤黑地穿过这个饭店一楼吧费整排整列的桌椅。人们将他们的脸贴近餐盘里堆得五颜六色的杂乱菜肴努力咀嚼。舞池中央搭起一个高台,上面一个胖菲律宾女人和她的贝斯手和萨克斯风吹着,载歌载舞地摇摆着。他们都穿着大翻领的白色西装。那个女人的歌喉其实非常性感优美。但没有人在听他们。整个空间都是金属餐具在瓷盘上刮搔碰撞的嗡轰声。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