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第五书(1)

遣悲怀 之

第五书

在这个饭店大厅的咖啡屋里,有一个家伙大声说话的音量让我非常不舒服。

穿制服的女侍挺胸疾行地带我穿越那些聚挤在食物平台的自助餐吧台,来到靠落地窗边的一个位子。我才坐下,便感觉到一种身体本能的不适。有一个声音,独排咖啡屋嗡嗡轰轰的人声,像歌剧男低音那样地字句清楚地说着话。

是坐在隔我的位子两桌的一个壮硕男子,烫着鬈发,戴着金框眼镜,正在和他同桌的一对中年夫妇谈判或是游说什么之类的……

那是一个放了五十张以上桌位的咖啡厅,落地窗外车潮汹涌却寂静无声。各桌的各种形式的客人各种目的的谈话声,形成一种语音的断落互相填满实的厚厚音墙。独独这个男人的声音,像刻意用一种特殊的共振技巧,非常奇怪地将一个字、一个字,无法拒绝地送进你的耳朵……

他说话的内容没什么特殊的,不外乎是“——他要是要找黑道的来,欢迎,我认识中正分局的朋友,”或是“反正之前的钞票都丢进水沟——”这一类似在这个岛上住一座城市高级大饭店的一楼咖啡厅里,都可以听到一些江湖味十足的生意人的豪勇对白。

问题是他说话的腔口、声调,像国庆晚会的司仪或是学生时代宿舍对面恰住着一个京剧社唱花脸的,单调重复同一台词,每一个字符的力道却像将其他声音吸掉的饱满物质性存在(怎么说呢?他的声,像童话故事里的诅咒画面,每一个脱口而出的字,即变成一只元气十足的癞蛤蟆或肥唧唧的鲶鱼,而整个咖啡厅里则挤满这些四处弹跳的物类……)。

我轻声要求女侍让我换个离他较远的位子。但没有用。他的声音(奇怪我想关也关不掉我脑中的收听机制,硬被强迫地一字一句塞进他所说的内容)仍自众声汹涌中弹跳而来。我记得武侠小说中有描述过一种“密音入耳”的上乘内功,难不成就是现在这种状况?

我觉得非常非常地疲倦。

眼睛酸麻到仿佛框骨里塞满了水沟底的烂泥,不止眼睛、嘴巴、耳朵、鼻孔里全部被塞进这种微温半沙半浆的流体。我的肩膀下耷,感觉自己仿佛遭到一种肌肉萎缩的病毒侵袭,黏附在骨骼上的筋肉像季节不对的死蟹,烹杀剥壳后不见肉质咬嚼感,只见灰稠稀汁。

全身各处骨关节都痛。

好疲倦好疲倦哪。

这样活着。

我竟然完全不知道您那时是用何种方式自裁。

突然涣散惫懒地想问您:那样的,最后的关键时刻里,是什么感觉哪?

(这样问话的时刻,嘴角仿佛还挂着不谙男女之事的少年时期,搓着手拜托那个原是哥们的初发育的女孩“喂借我看一下你的身体好不好?”那样无耻尴尬的笑。)

据说日本人的渔民在海上捕获帝王蟹,最上品的吃法是拔断活蟹的长足,浸在恰好零度的冰水中。则壳内的蟹肉会在一瞬间收缩蜷曲如百合花瓣梢。如此生吃则不膏不汁,以冰温和死亡夺腐败之变形。

一个多年后重遇的小学同学,说起她小时候一次目睹她表哥自六楼加盖顶楼跳下,恰好摔死在她面前。

她说她啊,之后对死亡的印象,永远也挥之不去那种脑浆泼洒在柏油路面慢慢蒸干的奇异腥味。

我觉得非常疲倦。

我总是说,“我们这一代”。但我哪里是哪些人的同一代呢?我像是迷路在陌生城市车站大厅的那个小时候的我,孤自一人的我。

我总是问:“那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是怎么回事?”像小学生被动员捐血,整列队伍从捐血车的车门蜿蜒拖出。我总会稍稍脱离队伍,趋前向那些自车上下来,卷起衣袖折起手臂按着小棉花团的同学,担忧地问:

“里面是怎么回事?”

“痛不痛?”“会不会很久?”

他们总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倨傲而疏离地回答:“你进去就知道了。”

最终你总是会进去。然后你会清楚地看着、感受到那极光般舒缓展露在天体正上方的全部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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