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2)

王阳明刚到时还可以忍受在森林里吃野果子、吃蘑菇。但他不是孙悟空,每天吃点水果就可以了。吃了一段时间后,他和跟班们就思念起了粮食。土著们会种粮食,王阳明就把土著老师请来,让他们手把手教自己种粮食。

在等待丰收的时候,王阳明的跟班通通病倒,这些人自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因为但凡是有条活路,谁都不愿意在这里生活。在他们病倒后,王阳明当起了保姆,为他们熬药,还要为他们找吃的,还要砍柴取水,亲自喂他们吃药。为了使他们的精神生活不至于太贫乏,王阳明又给他们读诗,唱江南小调。

这一切,让王阳明真诚地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

物质生活远远不是一个人的终极目标。每当夜深人静时,王阳明听着跟班的呼噜声就会想起远在故乡的亲人。他是个性情中人,每天都在挂念他的老爹和朋友。他曾伤心落泪,作诗道:

游子望乡国,泪下心如摧。

浮云塞长空,颓阳不可回。

南归断舟楫,北望多风埃。

已矣供子职,勿更贻亲哀。

让王阳明最为伤痛的是下面这件事。当他思念亲人时,有位官员带着儿子和一仆人从北京到某处上任,路过此地。思念故土的王阳明非常想和这人聊聊,可当他第二天准备去拜访时,三人已走。但中午时就有人说,这三人居然死了,死因不明。哀痛之下,他就作了《瘗旅文》。《瘗旅文》是王阳明文学创作中最优秀的一篇文章,王阳明的其他文章都可以不看,这一篇是绝对要看的。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早,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

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现在,我们就将这篇文章翻译成现代白话文。一篇优秀的古典文章,即使翻译成白话文字,也同样能深入读者的内心。

在大明正德四年(1509年)秋季某月初三日,有一名吏目从北京来到这里,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身边带着一个儿子、一个仆人,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上任,路过龙场,投宿在一户苗族人家。我从篱笆中间望见他,当时阴雨昏黑,想靠近他打听北方的情况,没有实现。第二天一大早,我派跟班的一人去探视,他已经走了。

近午时刻,有人从蜈蚣坡那边来,说:“有一个老人死于坡下,旁边两人哭得很伤心。”我说:“这一定是吏目死了,可悲啊!”傍晚,又有人来说:“坡下死了两个人,旁边一人坐着叹息。”问明他们的情状,方知他的儿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来说:“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尸体。”那么,他的仆人又死了。唉,令人伤心啊!

想到他们的尸骨暴露在荒野,无人认领,于是我就带着两个跟班,拿着畚箕和铁锹,前去埋葬他们。两名童仆脸上流露出为难的情绪。我说:“唉,我和你们,本像他们一样啊。”两名童仆怜悯地淌下眼泪,要求一起去。于是在旁边的山脚下挖了三个坑,把他们埋了。随即供上一只鸡、三碗饭,一面叹息,一面流着眼泪鼻涕,向死者祭告说:

唉,悲伤啊!你是什么人,什么人啊?

我是此地龙场驿的驿丞、余姚王守仁。我和你都生长在中原地区,我不知你的家乡是何郡何县,你为什么要来做这座山上的鬼魂?古人不会轻率地离开故乡,外出做官也不超过千里。我是因为流放而来此地,理所应当,你又有什么罪过而非来不可呢?听说你的官职,仅是一个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过五斗米,你领着老婆孩子亲自种田就会有了。

为什么竟用这五斗米换去你堂堂七尺之躯?又为什么还觉得不够,再加上你的儿子和仆人?哎呀,太悲伤了!你如果真是为留恋这五斗米而来,那就应该欢欢喜喜地上路。但为什么我昨天望见你皱着额头、面有愁容,似乎承受不起那深重的忧虑呢?

一路上常冒着雾气露水,攀援悬崖峭壁,走过万山的峰顶,饥渴劳累,筋骨疲惫,又加上瘴疬侵其外、忧郁攻其中,难道能免于一死吗?我固然知道你必会死,可是没有想到会如此之快,更没有想到你的儿子、你的仆人也会很快地死去啊。都是你自己找来的呀,还能说什么呢?我不过是怜念你们三具尸骨无所归依才来埋葬罢了,却使我引起无穷的感慨。唉,悲痛啊!

纵然不葬你们,那幽暗的山崖上狐狸成群,阴森山谷中粗如车轮的毒蛇,也一定能够把你们葬在腹中,不致长久地暴露。你已经没有一点知觉,但我又怎能安心呢?自从我离开父母之乡来到此地,已经三个年头,历尽瘴毒而能勉强保全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为我没有一天怀有忧戚的情绪啊。今天忽然如此悲伤,乃是我为你想得太重,而为自身想得很轻啊。我不应该再为你悲伤了!

我来为你唱歌,你请听着。我唱道:连绵的山峰高接云天啊,飞鸟不通。怀念家乡的游子啊,不知西东,不知西东啊,顶上的苍天却一般相同。地方纵然相隔甚远啊,都在四海的环绕之中。想得开的人儿到处为家,又何必守住那旧居一栋?魂灵啊,魂灵啊,不要悲伤,不要惊恐!

再唱一首歌来安慰你:我与你都是离乡背井的苦命人啊,蛮人的语言谁也听不懂,性命没指望啊,前程一场空。假使我也死在这地方啊,请带着你子你仆紧相从。我们一起遨游同嬉戏,其乐也无穷。驾驭紫色虎啊,乘坐五彩龙;登高望故乡啊,放声叹息长悲恸。假使我有幸能生还啊,你尚有儿子仆人在身后随从;不要以为无伴侣啊,就悲悲切切常哀痛。道旁累累多枯冢啊,中原的游魂卧其中,与他们一起呼啸,一起散步从容。餐清风、饮甘露啊,莫愁饥饿腹中空。麋鹿朝为友啊,到晚间再与猿猴栖一洞。安心守分居墓中啊,可不要变成厉鬼村村寨寨乱逞凶!

这哪里是写那三个人,纯粹是在写他自己。他精神上的愁苦让他的白发每天都成倍增长。还有两件事,更让他焦心:一是年华如流水般逝去,年近四十,却仍然没有追寻到“大道”,圣贤之路遥不可及。二是刘瑾那厮得知自己还没有死,会不会派人来继续加害杀他?

王阳明的这种担心实在多余。虽然刘瑾一直在注意他,但当他到达龙场后,就有人送给刘瑾消息说,王阳明脸色铁青,而且吃不饱睡不好,再加上龙场那地方有很多野人,他迟早要死在那里。加上刘瑾有太多的事情要忙,便没有理会这件事。王阳明却把刘瑾太当回事了,他用石头给自己制作了一副棺材,并且立下誓言:“我现在就等着阎王来!”

王阳明向阎王的挑战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几天后,王阳明忽然平静下来,他意识到,等待死亡的时间里也可以做很多事,比如钻研“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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