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邪西毒(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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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一切的准备工作,乃是预先计划,仿佛是在推倒多米诺骨牌的快感之前,先行一一摆放的琐碎工作一般。”(皱眉,看样子像是在回忆)“战时的加亚新城民居之中,电灯仍旧是大宅邸内某种存在于母亲故事当中的奢侈品。普通贫民使用旧式的煤油灯,玻璃灯罩长得像梨,外面由几根交叉的粗铁栅支撑住,顶端一处可以用来挂、也可以拿来提着的铁丝环——盛油的底部,好一点儿的,有用陶瓷做的扁盂,外面还会涂上一些人物故事,或者花鸟虫鱼——当然,都是很简单粗糙的样子;一般都是丑陋的、边缘凸出、布满锈斑的铁壶:里面盛煤油,壶上有一个旋口——那也是好一点儿的——通常的是直来直去的拔口:那种有点儿紧的软木塞子,上一些蜡;或者是锈了之后又被煤油浸得发亮的铁塞。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煤油灯,都是用棉绳制的灯芯,去把煤油这种轻浮的、带着轻浮气味的燃料给吸上来。我老家的人们,把这东西称为‘火水’——在我小的时候,曾经去过乡间的大宅子,那里有些房间,仍是用煤油灯来照明的。”

“让我猜猜——所以在现世里,煤油灯就对应了电灯吗?”

“这些稍后会讲到的。”(感觉态度忽而变得异常配合了)“一点儿一点儿耐心听着就好,这对于真正拯救蝴蝶逃出困境,也会有莫大的帮助。请你记住——无论你所认为的‘调查’会进行得如何,会得出怎样的结果——请你牢记,唯有听我讲完所有的话语,才有可能在某一次的轮回当中解救蝴蝶。唯有如此,只有如此。”

“你接着讲吧,我好好听着就是。”(似乎有些疲累,坐下来后,看了一眼记录人员)“审讯室里可真够闷热的——空调坏掉也没有问题吗……嗯,这么说起来,似乎你们进行自杀游戏的房间里,也没有打开空调呢。在这样的天气里,这样做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不存在调整时间的内容——我说过时间不存在——自杀就是自杀。而下一世的轮回当中,也不会有这种温度变化或者居然凉爽起来的情况了。我那位代称为建筑师的室友,所穿是有些多,而那个卷发的黑胖子居然就赤裸着身体:这也跟前世轮回时的场景相同。而我现在,穿着黑色的、脏兮兮的衣物,也跟玄鼠的体色无二。至于蝴蝶,她一振翅之间,五彩缤纷的衣裳,以及所对应的身份,就各自变幻了。”(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位样子疲惫的聆听者一会儿)“关于身份,我现在可以再多给出一些你喜欢听的提示了:作为室友的四个人,并不参与什么教学——我们都是T大的学生。前世黑猪的私小说作家,乃是自封,并在小圈子里被承认,他是化学专业的旁听生;前世葡萄牙退役球员的建筑师,乃是自封,在小圈子里也少被承认,不过是建筑系里一个不起眼学生罢了;前世蝴蝶的女孩,同样是T大的学生,所学法律;前世玄鼠的我,作为叙述者,所为若何,不值一提。”

“且看你是在加快自己得救的时间,还是灭亡的时间。”(示意了一下记录人员)“这样就很能够缩小范围了。而毕竟四个人合住,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脉络也基本都抓住——法律系的女孩现在人被囚禁而不能上课;建筑系的学生作为租房者,并且和女孩是名义上的、作为掩护的恋爱关系,于是又可以缩小范围,在学生当中进行询问并且彻查;化学系里,那样身形魁梧的显赫体型,凡见者应都印象深刻;至于你,作为关系交叉其间的友人,在深入调查之后,身份自然真相大白。不需要名字也无所谓了,无非是耽误以小时计的个位数时间罢了。”

“我反复说的话,你根本也不上心。”(叹气)“不过我还是必须得说完:贫民区的照明,战时紧缺的物资,每家里短少的灯火。煤油也算是难得,节省着用什么的,总算黑市里也能够买到。紧俏的倒是棉质的灯芯,在收归军用方面,相比煤油,完全被力图牟取暴利的奸商们忽视,认为蝇头小利也不必去计较了。人们总是能够找到代替品,但多少还是渴望遥远战前时,那纯白色、耐用、能够用火柴烧出很好的火的绞制纹线的。固定在油灯里面、一处精致的铜扣上,然后就可以使用灯外的一方齿轮,来调整火焰的大小强弱了。劣质的灯芯,甚至拿衣物拆绞成的所谓灯芯,不止消耗得快,有些甚至连点着都很困难——需要耗费很多火柴。要知道,在那个时候,就连火柴都是很宝贵的。甚至为了节省,社区里的人们轮流点火之后,再利用蘸了煤油的木棍借火,然后为自己油灯点燃的情况也不少见。”(稍微停顿)“作为一只聪慧敏锐的鼠类,我早已察觉出棉芯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实际的重要性了。我在各处收集这种白色的必需品,在我梁上的宅邸堆积储存。等到战事吃紧——我甚至早就料到会有吃紧的情况发生——在那时候,我就时常故意将一两根棉芯衔在嘴里,于每日午夜时分,放置在那一人一猪的窗外。周围住户人来人往,终于,有人率先发现了这个秘密:大概一早模模糊糊起来做事的时候,看到那里居然有如此天降的好运,便马上小心拾起藏好,晚上偷偷摸摸地使用,换来夜间格外的明亮。”(揉揉自己的眼睛,接着说了下去)“每天都是如此,一两根棉芯,不是巧合,是一只鼠类的诡谋,却被画境城市的住民们看成是上天的恩赐。知道的人渐渐增多,但是出于维护自己家庭利益的缘故,也都不会对外人说起,只是悄悄去拾起这一点儿细碎的物什,作为生活水准稍许提高的慰藉。可是,每天所能够给出的棉芯数量总是一定的,必定会有人什么也得不到,而偶然相遇的人们渐渐发现,所必须要遵循的规则,不过是先到先得罢了。于是,前去收割恩惠的信众,起床越来越早,越来越频繁地在畸恋情侣的窗外逗留。不过,这一人一猪倒也不太在意,他们同外界隔绝得厉害,不止是因为他们主动如此,他们窗上那不透一丝光线的厚绒布窗帘,也给予了相当的帮助。另外一点则是,某只牲畜在兴奋时的声音,听起来也不过是家养的待宰肉牲在得到吃食的时候,会发出的欢呼声罢了——那就像是中世纪时大部分欧洲农民们的境遇:牲口和人共处一室,一同生活。不管是和平的遥远过去,还是战乱的当时,都没有太多空间留给平民,去维护他们的自尊。所以,也就是各取所需罢了——如果只是维持这个状态不变的话,唯一不同的情况,就是逐渐早起和增加的住民,以及我的宅邸里日渐减少的棉质灯芯罢了。”

“如果我没猜错。”(有些轻蔑地笑)“你选择适当的时候,咬坏了窗帘——或许是将吊窗帘的挂绳咬断吧——总之,要让屋子里煤油灯下发生的一切,都正好被悄悄过来领取这些天赐棉芯的、最终竟已‘早起’到午夜时分的附近住民们,看个一清二楚。然后,真实所见在口耳相传之间——尽管这些真实本身,就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使它们以逐渐夸张十倍、百倍的态势极速扩散开去,终于弄得周围所有人都知道、都唾弃的地步了。在舆论压力之下,一切紧绷得弦全部跳断、瓦解、毁灭,阴暗屋檐下的不伦和不道德,无所遁形,不得不走上自绝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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