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剧谷仓中的悲剧谷粒(8)

又恰像台风扫环宇……然后怎么呀?

堆来枕上愁何状……怎么呀?

东方欲晓……怎么呀?

乔雅试图给儿子解围:“背一段古诗吧。白日依山尽……”可是夏冲躲闪着眼神,咧开了嘴,看上去就要使出哭闹以便摆脱窘境的小伎俩来了。出于不可解释的动机,他试图往床下钻,结果卡住了。看上去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把自己藏起来。黄奶奶转而去看三个手下,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乔雅恼羞成怒,拎起夏冲,打了他一下,又命令说:“好好站着!”

黄奶奶注意到乔雅戴的是旧手表,而于蓝根本就没有手表。进而,她还注意到于蓝已经看到了她的簇新的、亮闪闪的上海牌手表,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羡慕。她为此更恨这两个年轻女人了。

“你戴什么表?”她问于蓝。于蓝说:“我没表。”黄奶奶说:“怎么会呢?”她强硬地抓过于蓝的胳膊,像老鹰抓住小鸡,用她在批斗会上学到的技巧扭住她,又捋起了于蓝的袖管,直到光秃秃的手腕暴露出来。“你这是要干什么?”于蓝惊叫说。“你怎么拧人胳膊啊?”乔雅说着,要去拯救于蓝,却被另外三个女人欢声笑语地拦住了,乔雅用力推着面前的大桑葚儿,大桑葚儿立刻倒打一耙:“你打我?”她们就合力把乔雅摁在了床上。这样一来,她的姿势就比于蓝的更糟,看上去就像即将被她们三个强奸。“这是要干什么,你们?”乔雅怒吼说。

夏冲和严竺哭叫起来。黄奶奶和三个中年女人完全无视他们的眼泪和乔雅与于蓝的愤怒。她们四个仍旧震惊不已——于蓝,你婆家都不给你买块手表?她们感到难以置信,啧啧叹息。

黄奶奶放开于蓝,在严竺前面蹲下来,给她看上海牌手表:“聪明的小孩都会看表,你看看这是几点?”严竺哭哭啼啼地说:“十一点二十五。”黄奶奶用鼻子哼了一声,又问夏冲:“你看看,是几点?”夏冲抹了抹眼泪,看到分针充满阴谋意味地跳了一下。他回答说:“十一点二十六。”

看上去,黄奶奶更不愉快了。她换了一个话题:“乔雅,你一个月挣多少工资?”“你管不着!”乔雅说。黄奶奶的脸变得僵硬。看上去,下一秒钟她就要走过去抽乔雅一记耳光。乔雅快速地做着选择,五十块,六十块,或者随便说个数字。最后,她觉得还是实话实说为好:“三十二。”

“三十二?”黄奶奶夸张地重复说。她的脸完全松弛下来了。她放开了于蓝,另外三个女人也感到这么低的工资真是好笑极了,爆发出一阵声量惊人的笑声,丽霞尤其笑得气喘吁吁,别人都笑完了,她还在倒气儿似的咯咯笑着。她们放开了乔雅。这对闺中密友一旦重获自由,立刻把自己的孩子搂在怀里。可这两个孩子极不争气,哭哭咧咧,没完没了,还把鼻涕抹得满脸都是。黄奶奶的人马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切。乔雅气恼地给了夏冲一巴掌,于蓝掐了严竺一下。

黄奶奶等人一走到楼下,于蓝就推开窗子,破口大骂。乔雅也探出头诅咒说:“黄春兰你断子绝孙!”

果然,一语成谶。没过几年,孙立果就因为一次大便时过于用力,死了。带着一颗破碎的心,他一头栽进了公共厕所的大便池里。鸭绿江街上举办了又一场潦草的葬礼,特色是带有滑稽的臭味。不久之后,就没谁记得这件事了,就像没谁记得于蓝和乔雅为什么在这个小伙子死去的时候幸灾乐祸,以及为什么把黄奶奶和她的三个女跟班叫作“四人帮”一样。到了一九八七年,黄春兰自己也死于心脏病,同样立刻被忘记了。悲剧的谷仓里又收获了一颗悲剧的谷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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