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剧谷仓中的悲剧谷粒(7)

就像后来的人们买了一辆新车,立刻要开出去兜兜风一样,乔雅很快就带着夏冲去拜访了于蓝。乔雅说:“敲门。”夏冲就敲门。门里传来于蓝的声音:“等会儿。”门开了,门里站着一个比夏冲高一点儿的小姑娘。她问乔雅:“这小孩是谁呀?”乔雅说:“他是阿姨的儿子,叫夏冲。”于蓝走过来,问这小女孩:“严竺,你看夏冲帅不帅?”严竺说:“一般吧。”虽说如此,夏冲还是凭借着迷茫的眼神赢得了严竺的好感。她带他参观她的家,像个小姐姐,有模有样,跟他说东道西,讲幼儿园里的故事,老师如何,同学如何,等等。他闻所未闻,听得极有兴趣。于蓝家在四楼,在当年也算是高层住宅了,夏冲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下面的人小得像蚂蚁似的!他有点儿害怕,有点儿恶心,又有点儿激动。看了一会儿,念头一闪,赶紧离开窗口,心脏怦怦直跳:要是没忍住,跳下去,可怎么办呢?长大以后才明白,这就是恐高症。

严竺充分表现自己聪明懂事,夏冲羡慕不已。两个大人很快把他俩抛在一边,凑在一起说体己话。屋子安静下来。严竺打开蜡笔盒,拿一张纸,开始画画。夏冲也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跟着画。

他先画下一口自动压力井,作为他的天地的中心,又在周围添上房子、院墙、人和自行车。他在每个地方都做了标注,写上“井”、“房子”、“妈妈”,等等。妈妈是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在天上飞舞。他还画上了厕所,不会写“厕所”两个字,去问乔雅。乔雅见儿子画得如此不雅,皱着眉头说:“厕所不要写!”夏冲对小汽车很感兴趣,仔细描绘。在远处,他画上了工厂的烟囱,冒着一朵朵蘑菇状的烟。这就是城市。随后,他在地平线处画了一些波浪线。那是海洋。海洋的尽头浮现出一小块陆地,他非常仔细地把这个地方涂黑。那个邪恶的地方就是美国。

然后他探头去看严竺的画,她画的是和平鸽。他瞠目结舌,画得像真的一样!严竺也看他的画,大度地赞美了他。他们都很开心,傻笑个不停。乔雅走到孩子们身边,惊叫起来,就像看到了《清明上河图》。“画得真好!” 她对于蓝说,“要是我们俩结婚,带这两个孩子过日子,该多好,谁要什么男人!”

这幅幸福的图景直到黄奶奶的人马突然闯入才被打破。那是一个星期之后,好强的、善妒的黄奶奶,带着她的三个手下赶来了。她的三个手下都是中年女人。第一个叫“大桑葚儿”,又高又壮,紫赯面皮,是她们中的打手,如果她们需要吓唬人的话,她就第一个出面。另一个叫“钱儿”,蔫头蔫脑的,是个狗头军师。那天就是她骗开了门。最后一个叫丽霞,不知道姓什么,也没有诨名,是她们当中唯一模样说得过去的,也是每个小帮派中必然会有的那种毫无主见、专凑热闹的角色。她们组成了这支小小的娘子军,专以欺负这条街上的落单的娘们儿作为消遣。跟年轻姑娘们的帮派不同,她们不溜冰,不戴蛤蟆镜,不涂脂抹粉,也不互相借小说看,而是穿着黄军装,看似一本正经——虽说“文革”已经结束了——可是同样行为不端。

索玉琴听说,这几个女人公然坐在霁虹街道干果厂——索玉琴以前就在那儿上班——后门的胡同里,吃五香花生,喝白酒,军装的袖口挽到胳膊上。丽霞还冲过路的人乜着眼睛吐烟圈儿。

至于黄奶奶本人,又叫“骆驼黄”。后来,乔雅向夏冲解释说,骆驼黄是一味中药,就是双峰驼的胆囊结石。不过,乔雅又说,黄奶奶叫这个外号跟结石无关,只是因为她长得像骆驼并且姓黄。

骆驼黄是个骨架巨大而且消瘦的女人,在音乐学院当仓库保管员。出于在高校得到的见识,她无法相信还有小孩像大家传说的那么聪明。她高大却不健壮,爬上四楼,气喘吁吁,嘴唇呈心脏病人特有的紫绀色。她的儿子,十八岁,名叫孙立果,听起来像孙立人加上林立果再除以二,也遗传了她的心脏病,而且更为严重,第五医院的医生已经警告过,可能活不了几年了。对儿子死亡的预感深深地折磨着黄奶奶。她恨各种家庭欢乐,尤其恨炫耀子女的人。她很好地隐蔽了这种仇恨,孙猴子般摇身一变,表现得像一个步入人生中晚期、格外喜爱儿童的妇女。

半年前的一个早晨,黄奶奶在劳动公园的湖边散步,正巧遇到于蓝在吊嗓子。黄奶奶想到自己也对音乐颇有了解,就用圆溜溜的小眼睛盯住于蓝,想跟她聊聊:“于蓝,你说发音最重要的是什么?”于蓝停下来,回答说:“这个说起来可太复杂了。”黄奶奶说:“我看最重要的是音为腔服务,腔为字服务,字为词服务,词为情服务。要做到这几点,光吊嗓子可不行,关键是要加强艺术修养。”于蓝第一次发现,这个跟自己住邻居的仓库保管员是这么虚荣又幼稚,不觉噗哧一笑,为了掩饰,她转过身去,对着柳梢又开始吊嗓子:“伊伊伊——啊啊啊——”等她想好了怎么给黄奶奶台阶下,回过头来,黄奶奶已经带着世界上最旺盛的怒火走远了。

这个星期天中午,四个女人一进屋,充满刺探意味的目光立刻烧灼着房间。黄奶奶搜索着屋子,看到了一个郁郁寡欢、头大如斗的男孩和一个辫子扎歪了的女孩。她挑剔地皱了皱她的粗眉。

“听说这孩子能背很多诗?”骆驼黄问。她蹲下来,蹲着不比站着矮,用假装出来的小孩子的尖细、甜美的声音,要求夏冲背一段毛主席诗词。夏冲不知所措,一言不发。乔雅不安地说,从没教过他这些,黄奶奶坚持谆谆善诱:“背一首,就一首!”她说,乔雅肯定是在故意谦虚。

“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她不露声色地警告乔雅,又把头低下去,对夏冲说,“汽笛一声肠已断……”她提问,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汽笛一声肠已断……汽笛一声肠已断……你好好想想。汽笛一声肠已断……下面是什么?怎么呀?从此天涯孤旅!对不对呀?然后又怎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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