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姥姥和毛主席去世那天晚上,陈垚的尿把夏冲从瞌睡中惊醒,眼前一片白光。就是从那一刻起,夏冲童蒙初开,豁然开朗,有了人类的智能。他知道了鸡蛋是一个昂贵而神奇的小罐子,装着世上最珍稀的营养,姥姥给他吃鸡蛋便代表了对他最无私的爱。她用开水冲鸡蛋给他喝,加了糖精,香喷喷的,又有点儿腥气。她说,过去只有太姥姥才能喝上这个!夏冲珍惜地喝,文雅地喝,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来。他像个消音器。他知道妈妈叫乔雅,爸爸叫大高个儿,但不太认识他们。夏冲还知道自己与别的孩子不同,他是人类中的鸡蛋,幼童中的精华。
乔雅正是这么说的。她总是说:“我儿子是世界上最好、最聪明的孩子。”别的女人因此面露敌意,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索玉琴家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中国大概有三亿个家庭对孩子抱有可亲却平庸的态度,这也是其中的一个。他们严重低估了婴儿,偶见一点儿接近人类的表现,便会当作奇迹,进而相信这是自家孩子独有的天资,别家的傻孩子断然不能具备。作为佐证,别的孩子大多闹得厉害,无时无刻不吵嚷,再强烈不过地反衬出了夏冲是多么懂事甚至克己复礼。院子里的孩子们常受大人呵斥:“这些个破孩子!怎么就不能学学夏冲呢?”
两个月大时,婴儿的样子焕然一新。乔雅发现了儿子头顶的绒毛是多么滑稽可爱,打哈欠时露出的粉红色的牙床是多么柔嫩,长久得惊人的睡眠中无意识的抓挠又是多么令人愉快。她用鼻子蹭他的头顶,一股奶香。把耳朵贴到小胸脯上,听到心脏有力地鼓动着。在他的薄薄的肚皮下,内脏是完美的,运行得有条不紊。她热切地观察他打嗝、咧嘴、小便,感到惊奇。这个婴孩,携带着自然界的秘密,像上海牌手表一样精确运行着。她逗他,用手指挠他的胳肢窝,“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他皱着眉头,百般不愿,却突然笑了起来。她感到骄傲,儿子在学会走路之前就已经开始说话了。无论她说什么,只要是单字,他都能立刻模仿,甚至加以改良。她抱他到窗台边,指着月季的花蕾,说:“花。”他说出了这个字,还加上了一串舌头的颤音。“好好说!”她命令说。可是他仍旧发出颤音。乔雅试图反过来模仿他,却发现自己的舌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么柔软灵巧,于是他咯咯笑起来。这是乔雅生命中最惊人的发现:儿子在逗她玩!
他是坐在窗台上的颤音歌手。“狗”,后舌的颤音,“来”,舌面的颤音,她很生气,“坏,打!”他也说,“打!”尾音结束于一连串的叩击声中。他的眼仁乌黑、明亮,盯住她,饱含忠诚,渴求夸奖。她把他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亲他。她又让他当众表演,获得无数惊叹。“我儿子天生就会说俄语!”她炫耀说。烦闷在这些瞬间化为乌有了。她正追随着婴儿重新经历生命。
哪个孩子比夏冲更可爱?绝对没有。这孩子不活泼?怎么可能?你看,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他初来乍到,深获好评,春风得意。人人都爱夏冲,尤其是女人。阿姨们总要摸他的小鸡鸡。叔叔们摸一下就完了,阿姨们则贪婪得多,摸了一下,还要再摸一下。他还没学会说话,已经有了自尊心,不得不用手阻挡她们。讨厌,都摸小了!他愤怒地发现她们摸他的时候甚为得意。
这个时候,需要深夜参加的各种政治会议陡然增多了,夏明远和乔雅变得繁忙起来,只好把夏冲送到了图们江街三号的索玉琴家。索玉琴快从干果厂退休了,空闲时间相对多些,可以照看一下夏冲。从此他在姥姥家里度过了三年多。夏天的傍晚,他推着一辆木头学步车在院子门外的胡同里漫步。姥姥是他的导游,总是让他“看看”,就好像这个世界很值得一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