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因为乔雅本人就有一双小皮鞋。“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乔雅,尽量准确地使用“什么”这个词。如果不是乔雅禁止他说方言的话,他本该问:“这是啥意思?”乔雅说,这是一个古代诗人写给一个古代小孩的诗,那个小孩名叫阿宜。夏冲没有吭声,可是心里万分困惑,写给阿宜的诗,他为什么要背呢?乔雅知道他的每个想法,因此说:“对妈妈来说,你就是阿宜啊。”这个说法给他一个奇妙的印象。他就是阿姨!他开心起来。毫无疑问,他喜欢当阿姨。
这天下午,他正舔着一碗糖水,小姨乔芳在自行车前梁上带走了他。永不跌倒的太姥姥死了。
夏冲感到,发生了某种令人紧张惶恐但与他并无关系的事情。他被乔芳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平房小院子里。院子里全是人,他看到了每一个舅舅舅妈姨父姨妈,但更多的是陌生人。他被小姨拉着穿过人群,通过触觉,感到小姨的手十分紧张。她也只有十二岁。他问她,为什么每个人的胳膊上都戴着一块黑布。她说,太姥姥死了。他当然知道太姥姥死了,所以这并不能算回答。但他不准备追问下去。猛然间,小姨警告他,别往那边看!于是他立刻往那边看去。他看到了姥爷,穿着灰色毛式制服,胳膊上缠着黑纱,正踩着什么东西,高踞人群之上,用一种古怪的声音哭嚎着。姥爷正在钉钉子,把他的妈妈装进一个木头匣子里去。每个女人都适时地痛哭起来,而男人们呵斥她们,说太姥姥年事已高,这是喜丧,乱哭什么?女人们坚持着她们的悲伤,而男人们则坚持呵责。他们在这场戏剧中各司其职。最后,一个年纪最长的白胡子老头儿唱起了哭丧调,众声喧嚷就都停歇了。乔姥爷长叹一声,叮叮当当地敲起了锤子,给他的瞎眼的妈妈指路。他往左钉,“右边躲哎,额娘!”他往右钉,“左边躲哎,额娘!”
一朵乔启氏形状的小乌云,在天空一角浮现,与夏冲挥别。他刚想回应,却发现自己手里始终攥着一只小核桃,就把它收进蓝罩衫的口袋,妥帖地扣好了乔雅特意缝上去的口袋的扣子,才彬彬有礼地挥起手来。
院子里一片混乱。夏冲被乔芳交给了另一个人,然后又被交给下一个人,在不同的人手里转来转去,最后到了陈垚的妈妈手里,陈垚正站在她身后奋力啃着一根江米条。他穿着一条花裙子,这是因为他妈妈喜欢女孩,却没有生出女孩。陈垚妈妈说,她要去搬花圈了,命令陈垚和夏冲手拉着手。我们俩就拉起手来。陈垚继续啃那根江米条,我问:“好吃不?”他白了我一眼。我等了一会儿,又问:“你吃的是啥啊?”陈垚犹豫了一下,相当奋力地掰断了江米条,递给我一半。我陡然面临难题。我既担心伸手迟了,他反悔,又怕贸然伸手,他立刻缩回手去,于是蓄势之后神速出手,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果然坚硬如铁。我知道这种东西,是给长辈的过年礼物,被送给一户人家,又被转送给另一户人家,等等。我还吃过一块差不多硬的鸡蛋糕呢。想想看,砖头一样的鸡蛋糕!我捧着这半根文物般的江米条,咬啊咬啊,牙咬疼了,腮帮子也酸了,可是连点儿粉末都没有尝到,只是吃了陈垚的口水。这时他妈妈——我叫她阿姨,可我知道她叫罗燕——命令我们俩站在原地不许动,陈垚说,他就要动。他妈妈又说不许动,他说,他也要去搬花圈。他妈妈就杵了他一拳,他摇晃一下,冲她翻了个白眼。
这时我问,什么叫死?罗燕阿姨说,就是不活着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又问,那还回来吗?“傻子才想回来呢。”她用南方人的口音说,选出一个最小的花圈,“你们俩抬这个,跟着。”
其后一段时间我们做了什么,记忆是模糊的。记忆再次清晰起来时我看见一片瓦蓝的秋日天空笼罩在城市上空,街道上有两个小黑点,黑点之间有个白色圆环,正是两个小孩抬着一只花圈走在斑马线上。那两个孩子正是我和陈垚。这也说明他们已经走出了巷子,因为夏冲喜欢的斑马线只有少数马路才有。秋日的天光刚刚转暗,所以那大约是四点半钟。他俩跟随着人流,拐了一个弯之后,就站住脚看一个老头儿吹糖人。陈垚口水涟涟,扭头想找他妈妈要钱,可是送葬队伍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猜测着队伍的方向,往前走了几分钟,又折回去走了片刻。两个孩子发现,队伍好似水珠一样蒸发掉了。比这更奇怪的是,街上的气氛陡然一变。
夏冲还从来没在街上见过这么多人呢。人们站在街上,一动不动。好似在玩游戏,有个什么人陡然喊了一声“定”,每个人都木然地站定了。连狗都趴在树下一动不动。一切都跟刚才不一样了。
两个孩子抬着花圈走来走去,没有任何一个大人问他们在做什么。很多人在哭,有人蹲在地上,还有一些人抱在了一起。一队人哭喊着走了过去,像蓝色的蚂蚁,又一队人哭喊着走了过来,像绿色的蚂蚁。路灯亮起来,照亮了一条条通衢大道。街头巷尾,人们正在挂起条条白纱。医院里有人在哭,粮站的大门上悬起了挽联。街边的高音喇叭更响了,听起来不同往日。平时的喇叭总是传出严厉的声音,好像不停地发泄着怒火。今天的声音则又难过,又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