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圆石城(5)

当乔雅在金水桥边含羞小便时,夏明远正在硅酸盐厂的调试车间里欢呼着,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瞻仰巴基斯坦朋友送给毛主席、毛主席又转送给人民的芒果。他是个相貌英俊、生气勃勃、没有什么主见的调试员。一个介绍人安排了他与乔雅的相亲,他缺乏城府,当场表示了满意,仅此一点便引起了乔雅的反感。他当着她的面赞叹说,这姑娘多好,这姑娘多白!这是确实的,乔雅虽谈不上姿色出众,皮肤却像瓷娃娃一般又白又细。她本来就对这个长她两岁的高考落榜生心怀鄙夷,如今又被他的冒失惹恼了,立刻翻了脸,说这人太黑,我不同意!

他们展开了一场颜色战争。这是一场艰苦的拉锯战。用当时的话说,夏明远想跟她结合,因为她白,而她拒绝跟他结合,因为他黑。他们都缺乏恋爱经验,既没有发现彼此言不由衷,也没发现这是一种性别攻守游戏。罕见的厚脸皮再加上某种过分天真的迟钝,令夏明远不曾感到自尊受挫,竟在乔雅的冷言冷语中坚持了下来。两个月后,乔雅的父亲乔允升发起了脾气,表面上听来是对“姓夏的小子”的遭遇抱不平,实质则是感到女儿的不出嫁会增加家庭的负担。乔雅痛哭了一场,像哪吒数落父亲一般,历数自己参加工作几个月以来给家里上交了多少工资,然后妥协了。这是一九七0年的九月,时日倥偬,乔雅已经二十一岁,不得不冷静地结了婚。婚礼是嘈杂的,与她少女时期的设想完全不同,既没有诗朗诵,也没有欢快的歌声,每个人的脸上都由于冷雨和疲劳而缺乏笑容。大家举杯共祝一对新人相亲相爱,共同进步,又祝毛主席万寿无疆。送客时乔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跟不适合系白围巾的新郎并肩站在一起。

婚后的生活不能说是幸福的但是一切顺利。他们与夏家父母共用一套位于一楼的有两个房间的小房子,在公用走廊里做饭,在院子中央的自动压力井边取水。乔雅展示了她的娴雅、温柔、大方的一面,隐藏了其他面目,在鸭绿江街上的这个敝旧的院子里赢得了交口称赞。唯一的问题是,她时常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态。跟别的新妇不同,她甚至不是很喜欢回娘家。她喜欢去的是于蓝家。

只有对于蓝,乔雅才能一述衷曲:生活怎么这么没意思啊。我不想在他们家待着。

于蓝家与“他们家”在同一条街上。她家在鸭绿江街一百二十号院子,“他们家”则在八号院子。这里是工人居住区,房子表面遍布着黧黑的纹路,像被烟熏火燎过。街道比沙漠还要孤寂。白天是灰亮的,厂房、烟囱和楼房就像苍穹下的寂寥的污点。工厂里永远在召开着政治会议。入夜后,风冷酷地吼叫着。机器声单调地回荡。如果登高远望,可以看到城市外围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一抹山峦就像稍纵即逝的窣云。附近便是出城的马路,笔直地朝远方的贫困乡野延伸过去。送菜的马车就从这条路进城,洒下马粪,在烈日下晒干,变成了团团碎草,在墙根儿下瑟缩发抖。开裂的油毡纸在风中抽搐着。理发店的铁招牌总是嗒、嗒、嗒地作响。

我奶奶隐隐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可是症结何在?这差不多是她遇到的最费思量的难题。相当久之后的一个下午,她终于在洗衣盆前跳起来,问我爷爷:“你见没见过乔雅上厕所?”

我爷爷叫夏原吉,活到五十九岁,还没遇到过这么滑稽的问题呢。“多亏是在自己屋里说话!你这个娘们儿是不是老糊涂了?”他气恼地反问,“按你的意思,儿媳妇上厕所,我还偷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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