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圆石城(3)

我嗫嚅不语。大高个儿就在我脑袋上抽了一下。

“同志。”我说。

就这样,陈垚不哭不叫,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爸爸和我飞快地穿好衣服,赶在那个后爸还没发觉之前赶紧逃跑。我被爸爸拽出浴池的棉门帘的时候,回头看见陈垚光着小屁股在存衣柜之间溜溜达达,手里做着撕车票的动作,就好像女售票员从公共汽车的前头走到后头又从后头走到前头。

除了冷水,这个陈垚什么都不怕,别说出九个或者十个血珠子,就是掉九条或者十条腿也不怕。这件事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直到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到了十二岁,就是电视上演《射雕英雄传》那年,我们早已是好朋友了,我又想起这件事,才问他,为什么你小时候那么害怕凉水?

他不好意思地说:“就是头上怕沾凉水,一沾,就慌得厉害,上不来气儿,觉得快要淹死了。”

大高个儿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回姥姥家。我很想把怪小孩陈垚的故事讲给乔雅听,可是,他长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垚的情形,算是我的人生的史前时代的事了。

乔雅是个故作风雅的年轻女人。当她怀孕超过十六周,一再诉说身体如何不适之时,没有人明白那是对怀孕本身不满。我奶奶和风细雨地讲起了另一个儿媳的事例,边翠玲,身量比鹌鹑大不了多少,可是从怀孕第一天起就没害过喜,吃什么都香,直到分娩的前一天还打了八十块蜂窝煤呢。

乔雅没有戳破婆婆的谎言,只是说,这跟身量大小没什么关系,明远早点儿回家比什么都强。

夏明远从此不再在街上闲逛,下了班就回家,可是乔雅又找茬儿发脾气。他明白了,乔雅其实讨厌看见他,要他早回家,只不过是因为她不舒服也不想让他舒服罢了。乔雅自己反倒没能意识到这一点。时值理查德·尼克松和田中角荣访华那一年的早春,每当夜色早早降临圆石城,她就坐在床边无声地哭泣。她几乎讨厌每一样食物。怎么总吃土豆?她抱怨说。这倒怪不得夏明远,家里只有酸菜、萝卜,而小九路的菜市场上除了土豆别无他物。初夏时候,他在蔬菜合作社里托了关系,买来了甘蓝和菜花,结果费力不讨好。这两样蔬菜价钱之昂贵,简直让人震惊,可是乔雅并没有因此满意过哪怕片刻。当她想吃鱼时,夏明远忍无可忍,只买了一点儿便宜的泥鳅,骗她说,买不到鱼。这一次乔雅反倒欣然接受了,因为她相信泥鳅含有更多的蛋白质。家人完全被她弄糊涂了,私下评论说,没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媳妇。这个说法倒是距真相不远。我奶奶终于皱着眉头说,也不能太娇气了。乔雅怔住了,突然愤怒到自己不曾预料的程度:又不是我要生的!听了这话,在她的子宫里,夏冲不满地翻了个身。

上学时,乔雅把两句话铭记在心,一句是“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另一句“一清华,二北大……”是关于大学排名的顺口溜儿。这两句话闪耀光泽,促使她刻苦攻读,不曾懈怠。像多数女孩一样,她“只专不红”,对政治缺乏兴趣,却因此颇讨那些老教师们的欢心。她偷偷读过一些流行的苏联小说,也颇多浪漫的念头,可是做过的最离经叛道的事也只不过是写纸条与男生探讨课业而已,除此之外,便是在读《反杜林论》时对坏家伙杜林的想法颇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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