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雪多得简直要流淌。大高个儿骑着自行车带我去洗澡,他就是那个总是在被妻子抢白之后假装发脾气以便出去闲逛的人,我爸爸,名叫夏明远。有一回,大人问我,你妈妈是谁?我说,乔雅!你爸爸是谁?我说,大高个儿!他很贪玩,骑到树下面时,总是在最后时刻才缩头,又由于是大高个儿,棉帽子擦到杨树的光秃秃的树枝上,抖落的积雪,灌进我的脖子里。我就“哈”一声,在自行车的前梁上打一个激灵。等到了澡堂子的门口,他把我抱下车,我的脚冻得像块石头,就跺着脚走路,一下下敲在路面上。我的脚像马蹄。你听,咚咚咚,一个叫夏冲的小音乐家,正在敲打着冰冻的地面,也许他长大了就是又一个梅纽因或者帕格尼尼。
澡堂子里热气腾腾。老头儿们都泡在最烫的池子里,只露个头,神色机警,状如水獭。我是在那儿知道中国人并不真心尊重老人的,比如大高个儿就歧视他们,他说:“跟褪猪毛似的。”果然,透过两筒鼻涕,我隐约闻到老头儿们散发着猪毛的味道。我姥爷说得好,鼻涕小子出好汉。
在这间巨大的浴池里,最吵闹的总是同一个细长眼睛、大嘴巴的男孩。每次他爸爸把他摁在凉水喷头下面,他都要尖叫上几千遍:“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可是他爸爸完全不理他,非把他彻底冲干净不可。大高个儿悄悄告诉我,那个爸爸是后爸。怪不得,我还没见过哪个爸爸对小孩那么凶狠呢。不过他也是没办法,这里真正干净的只有冷水。三个热水池里溶解了太多的水泥,灰缎子似的闪光。那位后爸相当强壮,肌肉发达,两只肩膀上长着背水泥袋子磨出的厚茧。每次洗澡洗到一半,他都要从池子里跳出来,用门板那么大的脚板在瓷砖地面上拍得啪啪响,走到墙根儿处撒尿。他的尿是纯黄色的,热腾腾的,冒着泡。他的尿非常长,气势汹汹。这情形非常可怕,因此我也哭起来。大高个儿就问,肥皂沫进眼睛了?就翻我的眼皮,给我洗眼睛。我自己会翻眼皮,翻起来还不落下,但是别人给翻的话我就要拼命挣扎,这样一来,大高个儿就真把我弄疼了。他还打了我两下。我对他恨之入骨,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孩子都有一两样怪癖,那个男孩一站在凉水喷头下就忍不住尖叫,我则不允许别人用毛巾把我擦干。洗完了澡,我走来走去,抖掉水珠,再慢慢摇动身体,这样就有了风,一会儿就干得差不多了。
等我摇干了,走到外面,大高个儿就给我套上衣服。秋衣卡住了鼻子,他使劲拽,我疼得又哭起来。他索性不管我了。这时,我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我背后说:“你老哭!”我惊奇地止住哭泣,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尖叫的孩子。他又说:“你胆子真小。”他盯着我的眼睛,让我很不舒服,只好避开眼神。这下子他更神气了,对我说:“我不怕凉水!”我莫名其妙,他又冲我说:“我不怕凉水!”我争辩说:“我也不怕!”他指责说:“你哭了!”我说:“你怕凉水!”他说:“我不怕!”我说:“你怕!”他说:“你哭了!”我说:“我没哭!”他说:“你哭了!”我想了想,无言以对。一来我确实哭了,还不止一次;二来我不知道怎么让他走开;最后,这已经达到我跟人讲话的极限了。一般来说,跟人家连续说上几句话之后我总是接不上茬儿。我只好打他。并不是真想打,只是不知道别的应付办法。我的印象是街上的大人吵过三句话之后一定会开打。我已经跟这个小孩吵了四句了。我感到不得不这么做。我伸出手指,在他脖子上挠了一下,这一下煞是凶狠,他的细脖子上立刻就出现了四条血道子。他惊奇地摸了一下。有九个血珠子冒了出来,也许是十个。他非常困惑地看看我,摸了摸伤口,又看我。
“我操。”他喃喃自语,显得对这凶残的一击很感兴趣。我怕得要命,浑身发抖,咧了咧嘴,准备大哭一场。他好似对这一切十分迟钝,只是困惑不解地看着我,压根儿就没有发怒的意思。
这时大高个儿已经跟人下完了一盘象棋,输了,郁闷地溜达回来,脑门儿上有汗,屁股上挂着水珠,见了这里的情势,立刻把我抱在怀里。他眼神四处睃视,提防那个水缸粗的后爸冷不防从某个方向冲出来为他的小孩伸张正义,给我一记窝心脚。可他只是个后爸,大约没必要这么干。大高个儿先是压低声音威胁说,都不许哭,谁哭我揍谁!我就把即将嘹亮而出的哭声咽了回去。然后他换了一个温柔又虚假的声音说,夏冲你这不对啊,你看人家小朋友多疼啊,这小孩你也不对,你是先欺负夏冲了吧?也打夏冲了吧?你叫什么?那小孩眨巴着细长眼睛,说,我叫陈垚。大高个儿说,得了,你们俩都没吃亏,平手,和了吧,都是革命同志,来,握个手。
我只好伸出手去,在陈垚的傻乎乎、湿漉漉的手指尖上草草地摸了一下。“同志!”陈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