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关于本书(3)

我不知道流水别墅的结构冒了天大的风险。1997年查出它的挑台岌岌可危以及2002年加以修复,都只是不起眼的旧事新闻,何况完工了那么久的建筑需要加固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知是世人都被蒙在鼓里还是建筑学者为尊者讳,没人宣扬流水别墅还在建造过程中的1936年就曾几度濒临倾圮,甚至开始让人怀疑它终究能否建成。孤注一掷的赖特采用了一种他尚不自知不能完全掌控的新型结构,也就是当时刚刚冒头的钢筋混凝土悬挑结构,塔里埃森送交的构思方案和施工图都曾招致资深结构专家的强烈质疑,其恳切令考夫曼先生从此为这房子惴惴不安直到终老。这事儿如果再扯上赖特彼时的高龄就更有嚼头,古稀之年而兼功成名就已经落到“完成时”了,常态该是但求稳健维持现状,余勇可贾的人多半只肯写写回忆录,还敢不避失败开辟新疆域的寥寥无几。看赖特历来作品总会得着个温和保守的印象,居然对新技术能有这般愈老弥辣的探险精神,倒是为他的成功给出了额外的解释。

我不知道流水别墅的盛名竟然是苦心孤诣操纵媒体的结果。其实细想想,即令如今靠着建筑专业杂志的覆盖力,名流建筑师的新作总有机会招来业内关注,然而只有城里的重要大型公共建筑盛装亮相才容易吸引普通百姓的目光。流水别墅盖在一个连具体地址都语焉不详的乡下地方,主人是个在当时的美国备受歧视的犹太裔生意人,除了设计者赖特的旧声名以外,它还真没多少条件配得上闯进新闻头条。若不是精明的考夫曼愿意用自己的别墅给自己的百货商店生意做广告,1937—1938年的美国报纸、杂志、广播、电影、博物馆怎会一哄而上,把它变成了一则名流事件?

我不知道流水别墅落成的关头巧遇了美国人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化根基、重新确立自己的文化自信、重新开放自己的文化心态。如其不然,它或会被欧洲现代主义的浪潮席卷吞噬,或会被老式折衷主义的假古典味道窒息湮没。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在它暴进视野的灿烂片刻印证得分外精当,绝非惯例提起这句俗套时的浮皮擦痒。

最后,我不知道流水别墅凝聚了这么多情感纠葛。考夫曼与赖特之间,考夫曼夫妇之间,考夫曼父子之间,小埃德加与赖特之间,他们的野心、激情、焦灼和冲突在流水别墅经历的每个环节微妙地小小推上一把,谁都无法彻底左右局面,却是人人牵扯着这座别墅,无论喜怒都撇不清。它有别于主家请建筑师给打造个理想家园再住进去的常例,很难说清究竟谁是这座别墅的主人。所有人分别在不同时段都曾听任自己的生命跟它纠缠扭结,其中的戏剧性又岂是小说家虚构得出——兰德以这个故事为蓝本写成的畅销小说《源泉》里,居然把流水别墅的单个故事拆分成好几家人请托同一位建筑师的多段情节,足以佐证真本故事具备了何等浓度。正因为曾有这么多人插过手,流水别墅并不是单纯的建筑师作品。它身上寄托着太多的诉求,折射出来的特质才能打动了怀着不同心绪走近它的不同的人。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隐秘是我所不知道的,尽管我早就熟知了流水别墅的所有形式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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