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长安水边多丽人(2)

从隧道走上来,一脚踏上广州火车站的第六站台,就见到那列苍绿色的第二七二次火车,停在那里。列车中央的一个车厢外,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广州-西安"。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西安这地名,挂在一列火车上。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兴奋了。上回这么兴奋,恐怕还是年少时第一次乘火车,离家到外地工作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十八岁出门远行,太年轻了。那年的兴奋,只怕还多过离愁。如今,在国外漂泊了十多年后,终于第一次到西安去,兴奋还是难免的。

我找到那节软卧车厢。一名穿着制服的中年女列车员,彬彬有礼地站在车门边,检查车票。"请上车。"她说。

"到长安的吗?"我随口问。

"长安?"她愣了一下。"哦,对!您是指西安吧。"

看来,我又把长安和西安混在一起了。出发前,我重读了向达教授三十多年前初版的那本名作《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也重温了一些唐代史料,心里不免老是念着长安。在往后的几天,我依然经常把西安说成长安。

进了卧室,放好简单的行李,倚着窗子,观望站台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这里有一种飞跃的、忙乱的生命节奏。甚至,还有人把小货车,开到站台上去载货或卸货,横冲直撞,好不危险。空气中也凝结着一种期待。我的心没有一刻得以安宁: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又是盼望。我知道,这将是我一生中,少数几个难忘的旅程之一。

从广州到西安,乘飞机只要两个多小时就到达,乘火车则要整整三十六个小时,足足两天两夜。但第一次去长安,就坐飞机,飞在高空中,沿途的风景甚么也见不到,太没意思了。我这个火车迷,当然选择火车,而且两天两夜的火车,我这一生都还没试过呢。

下午一点多,火车缓缓开出广州站。在这个四铺位的卧室,只有我和另一位旅客。他五十多岁,温文儒雅,是西安武警学院的一位英语教授,和我的专业非常接近。他显然也经历不少曲折。五六十年代,他是学俄语、教俄文的,但如今却教起英语来了。

这一回乘火车,我有了经验。先换上短裤和拖鞋,再把上衣脱了,只穿着一件背心,仿佛就跟在家中一样舒服自在。我把那瓶在广州火车站买的五粮液开了,坐在软卧铺位上独饮。绿油油的稻田,在窗外像一幅手卷般慢慢打开。五粮液果然是好酒,不比茅台差。

那位英语教授原来是到深圳去,探望在那儿工作的女儿。他说,由于他的"职级"达到规定,他这回到南方,来回乘坐软卧的费用,都可以向他的工作单位"报销"。否则,以他每月三百元的收入,那是没有办法的。

这位教授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对英语教学法的见解,反而是他对深圳和广州的吃的评语。他和唐代那位来自内陆的韩愈一样,完全不欣赏南方人的海鲜和水产,只觉得"腥臊"。最妙的是,他对广州粥的评语。

"广州人竟然把鱼啊、肉啊、猪肝啊,统统往稀饭里头搁!好腥!我受不了。我们早上喝稀饭,就是为了尝尝那米的清香味。现在他们把鱼啊、肉啊,都往里头搁,完全破坏了那种米香!"他说。

我这才第一次醒悟:香港和广州的所谓及第粥、鱼片粥,确是"搁"了不少鱼啊、肉啊的东西。这种吃法,确是广州一带特有,其他地方未见。就连潮汕的粥,也只另外配荤素小菜,并没有把鱼啊、肉啊往里头"搁"。这以后,我在华北一带旅行,早上吃典型的北方早餐稀饭油条,若觉得味道"清淡"时,常常会想起这位西安教授所说的这一套"米香"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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