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6)

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找出祖母的墓,离祖父的墓有段距离。我们走了大约100米,荒草蔓生,小径泥泞,有一排坟墓,格尔策柯芙卡指着后面还有一排,但几乎已经被草盖住了。一行德文诗句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绿乃是遗忘的居所。

有个波兰工人一直陪着我们,一语不发,如影随形,此刻在格尔策柯芙卡的要求下,亮出刀来,在草丛间砍出一条路,直抵坟墓。我们付钱给他,然后他就消失在低垂的夜幕之中了。

我弯腰读着那湮灭不清的铭文。雷切尔·李布斯金——也是我给女儿取的名字。这个名字刻在罗兹,也刻在未来。

在华沙,我觉得最有启发意味的时刻是在沙切塔美术馆,我对挤得水泄不通的听众发表演说。我走进演讲厅,现场响起一片掌声,一开口说波兰话,掌声更是响亮。我稍微自我介绍,说过了这么久回到这里,心里觉得很好,也告诉听众我正在重新发现波兰文化——毕竟这也是我的文化。然后我说:“因为我的波兰语实在太生疏,现在我要改讲英语。”结果还是忘记讲英语,波兰语脱口而出,好像我的脑袋硬是想说波兰语似的。听众很高兴,再次鼓掌。

我从他们问的问题可以感受到那种兴奋。在他们看来,我不是个美国犹太人,也不是以色列人。我是个波兰犹太人,对年轻的波兰人说着普世的主题——历史、记忆、建筑。当我抬头看着他们年轻的脸庞,我感觉自己已经在知性的层面与他们相知了:这是新一代的波兰人,知道过去罪恶的一代人。他们想要把我当成他们的一分子,我这一辈子,第一次接受他们是我的一部分。

我的母亲多拉以前告诉过我:不管是哪里的人,基本上都差不了多少。我们回首看看历史,再看看我们自身,在人类发展上看不出什么大的改变。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点好的转变吧。只有一点点。你必须相信。

很多年前,尼娜和我到意大利洛雷托(Loreto)的圣所(Holy House),做了一次建筑的朝圣之旅。这座建筑是由桑加洛叔侄(Antonio & Giuliano da Sangallo)和布拉曼特等建筑师所建。进了教堂,我看着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神龛,发觉我面前的地板凹了下去,呈现两道古怪的线条。我起先想不明白石头上为何会有这种凹陷,后来才想通:是数百年来此朝圣的圣徒跪出来的。我感到非常震惊。信仰的力量连石头也能改变,重塑了一座建筑。这一课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圣经·希伯来书》写着:“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对建筑师来说,这些话语涵义深刻。我们每天都把信心放在那未见之事上。我这么写的时候,我还有很多设计可能永远都不会动工,譬如维多利亚和阿伯特博物馆在筹资兴建螺旋体一事上遇到了困难。但我从不放弃希望;我总是相信我的房子会建起来,时间放长来看,也几乎都建起来了。我还够实际,知道这些建筑不太可能屹立万世,虽然我是怀抱这样的想法来兴建的。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每一栋建筑都捕捉、表达众人的想法与情感。如果设计得当,这些看似坚硬、没有生气的结构拥有启发的力量,甚至疗伤的力量。

你得相信。

①出自莎士比亚《麦克白》中麦克白听到夫人死讯时抒发的感叹,此为梁实秋译文。——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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