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后摇篮曲(3)

共和国五十周年即将来临,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八日,人民大会堂举行大会,隆重表彰为研制“两弹一星”做出贡献的科学家。三钱再一次引起世人关注。钱三强——三钱中的小弟弟,已于一九九二年谢世,被追授“两弹一星功勋奖章”。钱学森被授予“两弹一星功勋奖章”。因健康原因不能亲临大会领奖。钱伟长与大批官员、科学家等一起出席了大会,但没有获奖。

钱伟长没有获得“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这是可以理解、可以预料的。当老大、老三在为两弹一星而日夜拼搏时,老二钱伟长在清华园中却常常找不到一张平静的书桌。

三钱——这是由三位中国科学家组成的一个晶体——三个发光的个体,放射着各自的光芒。而钱伟长在清华园的最后一段时日中,他所放射的光芒仍然是微弱的和被扭曲的。

一九七九年夏天,中共中央以文件形式宣布对被错划为右派分子的五十五名党外人士一律予以改正。其中包括钱伟长。此时,他是五十五人中还活着的七人之一。

一九七九年秋天,新华社发布消息,包括钱伟长在内的著名六教授错划右派全部改正。

钱伟长在《八十自述》中写道:“清华大学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的右派改正问题被阻挠达三年之久。”清华在为四百六十九名右派分子重作审查时,只改正了四百六十二名。其中有三人已下落不明。有四人未获改正,其中包括钱伟长。

一九八二年底,钱伟长调任上海工业大学校长。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二日,距一九七九年夏天已是三年多,清华大学才给了他一张“改正书”。他于当天辞去清华教职,并于第二天只身赴沪,到上海工业大学报到。这时,他已年过古稀,距他一九三一年到清华入学报到已经五十三年,距他一九四六年从美国回到清华任教也已经三十八年了。

一九九四年五月,因有事求教,我在傅作义将军的女公子、上海工业大学建工学院院长傅克诚教授前引下,拜会了钱伟长校长。这时,他是全国政协副主席,是一位大官,但仍然热衷于大学中的大小事务。他由夫人和女儿陪同,和大伙一起,住在学校里那个简朴的招待所中。校党委书记对我说:“你别看钱老这么随和,跟大家住同一个招待所,他一出门可威风呢,得坐高级轿车,有警卫员,有警车开道!”从一九八三年到一九九四年,已过了十年了,他在这个大学里还是那么简朴的生活着。他真像一位小学老校长那样随和舒畅,谈笑无所拘束。

十年中,原来藉藉无名的上海工大,已做出了不俗的成绩。它每年所筹措到的科研经费,在全国一千零四十五所高等学校中列于前三十名。它的成员每年在国内外科技杂志上发表的论文的数量,在全国高等学校的排名中,已上升到四十名之内。它所获得的上海市科技进步奖,连年保持着前四位。

谈话中我提到一九七一年至一九七三年清华高能电池科研小组的事。那时候,我的妻子正好与钱老一起做电池的研究、试验工作。高能电池小组被撤销后,她转到一个有极严重废气污染的试验组,不几年,同组三人中就有两人得了癌症,相继去世。那个试验组也就不再存在了。钱老也琐碎地回忆起高能电池小组的工作。在三年时间内,年过花甲的钱伟长,利用晚上九点钟以后的“自由时间”,翻译了三百万字的资料,并亲自刻写蜡板编印了一百期参考资料。在三年时间内,他还骑自行车跑了跟电池有关的工厂、车间四百多处。一种高能电池终于研究试制出来,并用于军事上。后来,来了一位新的小组长,在小组内开展大批判,批判它重用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脱帽右派钱伟长,还声称“电瓶安装在汽车车架上方是资产阶级路线”等等。批了一个多月,高能电池组以解散告终。一九七五年,周总理有一次见到钱伟长,还问起清华高能电池的研究情况。面对着总理憔悴的音容,钱老只能支吾其事。他不愿意让重病中的总理多听一个不愉快的消息。

钱老对三十年代清华叶企孙、吴有训等老师所缔造的“学术论争无时不在无地不在”的学园气氛一往情深。他再次简单地谈了他的理工合校和工科大学生必须打好理科基础的主张。他的主张和设想已在上海工大逐步付诸实施。他为此感到高兴,眼睛里闪耀着光芒。这时,这么近,我才发现他的眼睛,竟是那么明亮,微褐色的眼珠,清澈无云,就如婴儿的眼珠那样未受污染和损害。他保有一双科学家的眼睛。

他说,清华大学图书馆自一九二二年至抗日战争爆发以前,一直十分重视并竭力收集到一大批宝贵的图书、资料,对清华的学风建设和学科建设起到积极的推进作用。钱老本人到上海工大后,也为它的图书馆“做了一件小事”(钱老这样说)。五六十年代时,为了打破西方国家对中国的科学文化封锁,也为了节约外汇,上海有关出版单位在获得外文原刊杂志或专著之后,进行影印,作为“内部资料”分发。那些原书原刊,则一直躺在出版单位的仓库中。钱老到上海之后,不辞辛苦,亲自跑有关部门,终于把一大批原书原刊罗致到学校图书馆来。钱老知道我是一个科技期刊的主编,对我特别关照,让我到图书馆书库去浏览。在那些整整齐齐的、一期不缺的外文期刊面前,你不能不钦佩,钱老真是个科学的有心人!一位出版过二三十部论著、翻译过一千多万字外文资料的学者,才真正懂得它们的可贵。

此次与钱老见面之后不久,报上即正式传出由上海工大、上海大学等几所高等院校组建了新的上海大学的消息。钱老任上海大学校长。它是一所理工合校、文理一家的综合大学。而由沪上遥望京华,一个规模宏大的新的理学院建筑群,也正在清华园拔地而起,理工合校、文理一家的清华大学正在起步。

二○○○年四月,负责规划设计上海大学新校园的杭州青年建筑师董丹申在谈自己的设计思想时说,“教育民主化、终身化、多元化、多样化,高等教育的内涵由传统的只注重知识技能传授向尊重学生的主体地位和主体精神,教学并重,知识传授与身心全面发展的素质教育转化,这一趋势是上海大学新校园规划的理论基础”。

可否这么说,中国的高等教育,已结束了它摇晃不定的旧摇篮时期,希望新的摇篮里包蕴着它应有的温馨、健康、伟大、神圣的含义。

2000年6月9日

原载《读书》200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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