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随笔之四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七日,清华大学八十六周年校庆。校园中各主要建筑物,照例敞开中门,张挂标语,迎接校友们的到来。大图书馆外面大小广场上,校友们熙熙攘攘,交头接耳,久久不愿离去。
清华大学的图书馆,一直被尊称为大图书馆,在师生们和校友们心目中,有着极不寻常的地位。
资中筠曾经写道:“一进入那(大图书馆)殿堂就有一种肃穆、宁静,甚至神圣之感,自然而然谁也不会大声说话,连咳嗽也不敢放肆。”(《读书》一九九五年第一期)
曹禺的不朽名剧《雷雨》,就是一九三三年暑期在这大图书馆阅览室里写成的。他在逝世之前四个月曾深情地回忆着:“我是清华大学一九三三级西洋文学系毕业生”,“大学期间,我利用图书馆丰富的藏书,……一一进行精读,并加以细细揣摩与领会,从中吸取营养”“(一九三三年)暑假中,来馆的人不多,阅览室内非常宁静,很适合创作。我每天去图书馆,从不缺席。”费(孝通)老一九三五年毕业于清华,六十一年后,他回忆道:“我进入图书馆像是一只蜜蜂进了百花园中,自由自在地采撷花蜜。”(均见《光明日报》一九九六年八月)侯仁之教授一九三二年进入燕京大学读书,一九五○年曾来清华任教,自言对清华大图书馆“情结日深”。他说,当年在清华读书的弟弟侯硕之“特别带我到清华大学图书馆阅览室,借来一大本英文的苏联画报。他为我翻出一页,有大幅照片,介绍的是苏联兴建第聂伯河水电站的情况。”兄弟俩在这里一齐憧憬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在长江大河上兴建大规模的水电站……。”(《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成立五十周年纪念文集》,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一九九六)执教清华已经五十年的吴良镛院士一个月前在一次研究生集会上这样说:“清华图书馆就出了不少知名学者,像曹禺、钱钟书、陈寅恪、梁思成先生等。”(《世界建筑》一九九七年第三期)吴教授在这里不说“清华大学”而是说“清华图书馆”,当不是语言(又变成了铅字)的疏忽,其意似在鼓励研究生们好生利用静处于图书馆中的学问。资中筠甚至还说:“记得当年考大学,发愤非入清华不可,主要吸引我的除了学术地位之外,实实在在的就是那图书馆了。”
这就是清华图书馆在读者中的地位:诱人而又伟大。
事实上,这图书馆当时并不大。
一九一九年落成的清华图书馆,建筑面积只有二千一百多平方米,设计者之一是一九一四届校友庄俊(一八八八至一九九○)。他以“庚款”留美学建筑,是近代中国有了建筑师这一职业之后的第一位从业建筑师(有的资料则指出他是为数不多的第一批建筑师中之一)。随着清华的成长,它的图书馆也长大了。一九三一年完成的新馆建筑面积五千二百多平方米,由一九二一届校友杨廷宝(一九○一至一九八二)设计。杨老当年也以“庚款”留美学建筑,解放后曾任中国建筑学会理事长和江苏省副省长,中国科学院院士。一九三一年新馆与一九一九年旧馆形成了天衣无缝的统一体,一直在建筑界中传为佳话。一九九一年建成的新翼,建筑面积二万平方米,差不多是一九一九年旧馆的十倍。它由一九五二届校友、中国工程院院士关肇邺教授设计。设计者以尊重先贤、尊重原有建筑与环境为主旨,使新馆旧馆三者珠联璧合,浑然一体,曾荣获全国优秀建筑设计一等奖。
至此,这座图书馆真的由一个小图书馆成长为大图书馆了。——时间跨度七十五年,由它的三位读者、中国第一、二、三代建筑师中的三位代表人物“合作”设计,在三个不同的时代里建成的馆舍,体量、比例、色彩协调统一,室内外环境空间和谐融洽,成为近现代中国建筑中的名作。在文学和艺术创作中,似乎还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由不同的作者续作而取得如此完满成功的例子。它庞大而又永恒,对亲近它、使用它的人们有一种特殊的感染力。对它的进一步分析和品评,也许是建筑界的事,校友们却乐于在校庆这样的日子里,听长大了的这个建筑物静悄悄地诉说它成长的故事。
在所有建筑物中,图书馆是一种最安宁、最充满文明温馨的建筑类型,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中占有光荣的地位。人类建造的第一座图书馆,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于公元前四十七年毁于大火。为重建这座图书馆,埃及政府、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联合国开发总署于一九八八年联合举办了国际设计竞赛,来自七十七个国家和地区的一千二百多位建筑师或建筑师集体参与了这次竞赛,由三位挪威建筑师、一位奥地利建筑师、一位美国建筑师合作的方案荣获首奖并付诸实施。清华大学关肇邺教授和他指导的研究生合作的方案在此次竞赛中获特别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