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不说“混账话”。第三十二回湘云让宝玉去“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遭到宝玉斥责,也涉及到对宝姐姐的不满。同时宝玉又说了对黛玉的欣赏,被屋外的黛玉偶然听到,引发了一段对“知己”的感慨:
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红楼梦》运用了多种叙事手法,其中不乏限知叙事的内视点的表现形式,即让人物通过侧面的不期而遇来耳闻目睹。黛玉在屋外意外听到宝玉“林妹妹不说混账话”的知己之言便是较为典型的细节。这种隔墙有耳、隔窗有眼的特殊叙事视点,比全知叙事的外视点所能达到的叙事效果更适当、更顺应人情事理。从小说中所描写的宝黛爱情来看,大体分为萌生、发展和成熟阶段,而宝玉知己之言的吐露,可以说是他们的爱情进入发展阶段的标志。
爱情的成熟阶段——互相安慰
宝玉挨打,黛玉因心疼而劝其改过。第三十四回写道:
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语,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黛玉生病,宝玉冒雨前来探望。第四十五回写黛玉“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之后:
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挨打,疼在皮肉上,却甜在心里。因为黛玉为他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以至于“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说明她的心疼是掩饰不住的。她害怕王熙凤看到她的眼睛取笑她的多情,匆忙离开了。宝玉因惦念,派晴雯去看黛玉,并捎去两块旧手帕,黛玉随即写了三首诗来抒发情思。隔十回,到了第四十五回,黛玉即景生情写了长诗《秋窗风雨夕》,宝玉冒雨来探望她。这一情节,生动地描绘了“渔翁渔婆”的和谐画面。同时,宝玉的装束也暗合一首唐五代词:“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渔歌子》)。小说情节充满了诗情画意。到此,宝黛爱情已经走过萌生阶段的互相误解、发展阶段的互相认同,到了成熟阶段的互相安慰。从感觉上,也由酸楚、苦涩,开始品味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