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寨的上半夜 六(3)

此刻,他将到哪里去?人一出生,风声中就充满了这样的疑问——你从哪里来?你将到哪里去?每个人都从母亲的子宫中来,母亲的子宫是每个人出生之前的巨大迷宫,出生以后,人在寻找着每一个迷宫,所以,前世和今世以及来世都在紧追不舍地面临着一个问题:你从哪里来?你将到哪里去?

周亦然又上了火车,这是使命吗?火车将他带到另一个地方,所以,他务必在月台上与法国少女告别,这是一个必须经历的告别。

总而言之,我们出生以后先是告别母亲的子宫,然后再告别许多现场,这些由时间构成的背景,就是我们必须出发的地方。那些坐在火车厢中周身晃动的人又要到哪里去?欧洲人、中国人挟裹其中,在各种气味和语言中,他们又到哪里去?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也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因为我们永远置身其中,永远被云雾弥漫所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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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像神一样笼罩周亦然的父亲在哪里?

神是什么?何谓神?那个像神一样笼罩周亦然的父亲,他是谁?他现在又在哪里?现在,这是二十世纪初叶的夏日,炎热无比的个旧城中出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就是周亦然的父亲。他身穿长衫,中国最典型的二十世纪初叶的装束,看不出任何神韵。然而,就是这个人,他的神韵深藏在身体里,就是这个人,让周亦然一出生就看见了大锡。母亲背着他来到了矿山,父亲就在矿山,所以,母亲带着他来了。那是童年,他们就住在矿房中,那是用草篷盖起的简陋土坯矿房。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父亲的声音和影子也开始像神咒一样笼罩他。母亲牵着他的手每每经过父亲的视线时,父亲总是慈爱地将他拉过去,拉到胸前,指着眼前的矿山说道:

“儿子,这些矿山就是你的摇篮,你长大以后,这些大锡会进入你的睡梦,纠缠你一生……”

母亲在旁嘀咕道:“亦然听不懂你说什么,别老是梦啊梦啊……”

梦是父亲作为神的形象赐予周亦然的一种理想主义精神。父亲是一个做梦的人,也是一个实践者。有一次,因为游戏,他追赶一只蝴蝶,追到了矿工们挖锡的洞口,于是,他就走进去了。那是周亦然头一次朝着一座漆黑的锡洞走进去,走进去……迎着少许油灯的光亮,他似乎并不害怕。那一年,他才六岁,他似乎对那座黑乎乎的洞充满了好奇,道路越来越潮湿,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在那座弯曲在大山胸膛中的隧洞里,他循着父亲的声音而去,他看见了大锡,亦看见了父亲。

当父亲猛然看见他时,惊讶地将他拉到怀里说道:“儿子,你不害怕吗?告诉父亲,你进洞时什么也不害怕吗?”

他摇摇头,他确实什么也不害怕。

父亲将他揽紧说道:“儿子,你就像当年的父亲一样,跟着你爷爷进了山洞,却什么也不害怕,你天生就是造大锡梦之人……”

父亲的声音尽管在他的年龄,倾听起来是那样遥远,然而,通过这遥远所逼近他幼小灵魂的声音,是闪烁的锡之梦,正是这梦的色泽,使父亲像神一样可以笼罩他的生命。

现在,那个像神一样笼罩周亦然的父亲在哪里呢?周亦然的父亲周葵出现在锡都,它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城堡。

个旧的城堡就耸立于个旧大锡的地质面貌中,从西汉年代开始。个旧城堡是从个旧地质中升起的一朵又一朵蘑菇形状的建筑,居住在里面的先人们,利用火熔解了山脉,从而发现了金色和银色浑然一体的古锡……之后,随着朝代的变换,个旧地质城堡中的建筑结构不断地蜕变,它们利用石头、石灰、熔岩和土坯构成一座座城堡的城中央,即个旧锡都之乡。经过了一轮轮的演变,现在的个旧城堡的结构利用瓦作为拱顶,利用坚厚的石地基铺开作为通向天地的触须,那些拱顶以上是繁星和日月,而在地基的触须以下是通往大锡的韵律,只要你进入个旧城堡,似乎就会嗅到大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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