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漓江边的学校(下)(7)

由于《再会吧,香港》话剧被禁演,随后改名为《风雨归舟》,也仍未能演出,所以这首主题歌不曾传唱开来。我虽然买了歌单自己学会,却始终没有听到别人唱过。以上背录的歌词,肯定有错有漏,但目的是可以借以稍稍了解田汉先生笔下,1941年英国殖民地香港在被日本占领前的大致风貌罢了。

然而,尽管反动派禁演《再会吧,香港》,却挡不住“西南剧展”的筹备和进行。

1943年春,规模空前的西南各省戏剧展览会在桂林揭幕,上演了包括《雷雨》、《蜕变》、《大地回春》、《秋声赋》、《雾重庆》和《天国春秋》在内的十多个剧目,四川、云南、贵州、广西都有剧团前来参加演出,盛况空前。这是桂林文化城的一大“壮举”——报纸上如是说。

桂林文化城的另一大壮举,是1944年6月,文化节举办的“抗敌宣传周”,也掀起了高潮,连三位耆老李济深、柳亚子、龙积之都参加了。我当时的日记中略有记载,此处不多说。

要多说的是1941年我终于中辍学业,转为做工的事情。

因为天池姑丈供不起我念书了,准备让我到一家“花号”去学生意。

早在去秋,他就从兵工署购料委员会辞职,开始失业了。——事情是这样的:重庆派来一位新的桂林办事处主任,宣布自兼采购科长,把天池姑丈调为储运科副科长。这样,回扣之类的外快当然即将改姓了。天池姑丈不服,但抗争无效,第二天上班,他的办公桌已在储运科屋里了。

明显不过的事实是,那些军装皮件的承包商们,如“龙兴”的江老板,“东升泰”的孙老板,等等,从武汉到桂林,无论抽不抽鸦片,对天池寓所都是趋之若鹜的,而如今却立刻一反既往,避之唯恐不及了。可见世态炎凉,莫此为甚。

天池姑丈咽不下这口气,勉强到储运科上了几天班,便忿忿地递上辞呈。那位新主任似乎正中下怀,所以没看一眼便答应转呈购料委员会重庆本部。不久,果然转下来“照准”的批示,假惺惺说些勉慰有加的话,了结此事。

失业了,一无收入,虽曾有些积蓄,却经不起他一贯的大手大脚,鸦片照样抽,朋友照样接待,伙食照样鱼肉不缺;没满半年,日常开支捉襟见肘了。

先前,来到桂林之初,姑丈的经济情况很好,曾经开过两家餐馆。一家在南门外将军桥以西七里铺,名叫“吴宫饭店”,——因为姓吴,而上海本有一家吴宫饭店——位于中央无线电器材厂大门左近,指望吸引厂里职工。殊不知,该厂职工皆有很好的食堂,价格便宜,谁都不愿意进饭店。再则附近居民不多,又且没有光顾饭店的习惯。所以“吴宫”开张月余,除却姑丈宴请客人一餐,全家吃过两餐之外,平日里简直门可罗雀,结果则勉强拖了一阵,只得关门大吉。

另一家,“美的咖啡馆”。这是沿用天池姑丈在汉口开过一家西餐馆的名称,“咖啡馆”即西餐馆,位于桂林市中心,八桂路与中南路的交叉点。辗转托人请来一位西餐厨师纪某,一位账房兼侍者董某,因两人曾在汉口名牌西餐馆“一江春”服务过,而天池姑丈与一江春老板也熟悉,故与纪、董二人谈话很投机,于是决定聘用,放手让他们全权经营。

开张头几个星期,生意挺好,姑丈也曾带领全家上美的咖啡馆品尝过一顿正宗的俄式大菜。纪董两位伙计则主动到五美路来报告经营状况,包括报销雇佣一位临时工的工资之类。随后,姑丈奉派出差重庆月余,美的咖啡馆的事无人过问,返回桂林的头几天也不曾去。直到某个夜晚,德明前往俄专上课,途径咖啡馆,发现里面黑洞洞毫无动静,而其时本该是夜市兴旺之际。怎么回事呢?

德明课后回家,便报告乃父。但姑丈听了还不以为意,第二天同着德明前去查看,方才确知:纪某和董某已双双卷逃;赶紧寻找介绍人,但介绍人瞠目结舌,随后说了一声:“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有什么办法呢?

但是,经营吴宫饭店失败,美的咖啡馆伙计携款潜逃,都不能影响天池姑丈为人处事的一贯作风。甚至于后来,从购料委员会辞掉公职,工资和外快全无,成了纯粹的“寓公”,也仍一如既往。

然而,我在逸仙中学读书的期限已满了,我这“学生”的社会身份,也因此到头了。

姑丈明确地告诉说,他无力负担我继续上学了,需要给我找一份工作,——桂南路的“协泰花号”,他有熟人可以介绍,问是否愿去“学生意”?让我考虑。

这使我睡不着觉了。

协泰花号,我上学常常路过。那是一爿两开间门面的棉花及棉制品商号,有两三位伙计在应对顾客。所谓“学生意”,当然是学习经商了。但在那时,我的心目中,凡商人,一概满身铜臭,并且“无商不奸”,他们囤积居奇,抬高物价,而对于国家的头等大事抗日战争,则连“有钱出钱”的基本义务也不愿意尽。试想,我怎么能跟着他们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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