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倘由内弟写信“介绍”,岂非说明自己跟吴天池并无关系了么?所以,他决计冒称是天池他三哥介绍来汉口投奔的。当下连行李都不打开,在内弟处饱餐之后,问明了天池的住址,便雇一辆黄包车专拉行李,自己则率领妻儿们步行,跟着黄包车转移到仁寿里。
果不其然。天池一听是三哥的“好友”,二话不说,即命凤宝安排蒋家四口的宿处。随后,请那烟容满面的蒋根兴夫妇走进二楼亭子间,在自己的烟榻上吞云吐雾,共享称为“福寿膏”的鸦片烟。
从此,蒋根兴不仅全家在仁寿里免费膳宿,并且免费吸鸦片,而其妻更是与王凤宝言语投机,很快变成了“好友”。
但我父亲却在盘算,急于离去。
为什么?首先,是不满意天池抽上了鸦片,乐此不疲,且劝说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其次,蒋根兴在此如鱼得水,即吃“白饭”,又吃“黑饭”,令他厌恶;再次,天池的经济负担日益沉重,自己不仅无力帮助,并且作为客居的一个小家庭,长此以往,必将使天池的负担继续加重。──怎么办?父亲与母亲商议后,决定由他设法,争取先行离开。
那么,怎样离开,往何处去呢?
他先发一信,次日下午乘渡轮,过长江,上黄鹤楼,在茶室跟约好的老同学陈笑尘叔叔晤面。
陈叔叔和我父亲是故乡公益工商中学的知己同学,堪称莫逆。中学毕业,一去上海英华书院,一进无锡国学专修馆。然后,陈叔叔到无锡西郊的钱桥中学执教,兢兢业业,十年如一日。只由于日寇发动侵华战争,上海沦陷,无锡紧急疏散,才不得不告别故乡和妻子,逃难来到武汉,经亲戚介绍,在“武昌第一中学”任代课教师,尚未获得正式“聘书”。
陈叔叔双眉紧皱,叹一口气,不好意思地告诉我父亲说,他曾向校长推荐我父亲,而校长却苦笑着拉开抽屉,拿出推荐信一叠,说,目前武汉人浮于事的状况相当严重,本校下学期的师资肯定是“过剩”了。
陈叔叔歉疚地要我父亲等一等,看一看,他将另想别法。但我父亲明白,各地的难民蜂拥而来,致使武汉人才荟萃,供过于求乃势所必然,何况老同学亦属人地生疏,恐怕也难有“别法”。
两人一面品茗,一面议论抗战形势,谈到前不久首都的沦陷,还谈到南京以西,长江沿岸的芜湖、铜陵、九江等地能守多久的问题。
“不管怎么讲,战线西移,武汉就吃紧了。”
谈过了形势,陈叔叔问道:
“秉耕,你跟求新联络了没有?”
过求新叔叔,是父亲在上海英华书院的同学,也是陈笑尘叔叔的好友,又是著名老报人辛本立的主要助手,无锡两大日报之一《人报》的编辑部主任;“八一三”淞沪会战展开后,曾多次去上海战地进行采访,写过不少脍炙人口的通讯报道,一直坚守在新闻岗位上,直到《人报》最后停刊,才依依不舍地步出报馆,告别故乡无锡。
过叔叔在大逃难前就已在长沙了,他是应《人报》原总编辑辛本立之约,协助筹办《大刚报》去的。但问题在《大刚报》的老板在办报方针上左右摇摆,跟原先商定的颇有距离,而预定为总编辑的辛本立不愿迁就,且老板也似有另请高明的念头,于是事情就搁浅了。因此,过求新叔叔和辛本立先生都在长沙“吃闲饭”,下一步还心中无数。所以,他在回信中要我父亲等待,“有了动静即告”。
陈叔叔、过叔叔两位至交,都说要等待,我父亲不免焦急,但明白了求职问题确实难以解决,知道焦急也无济于事,只得听之任之了。
然而,无巧不成书。正在求职无门的当口,一位无锡荣巷的本家,名叫荣谓生的,找到仁寿里来了。
荣谓生也是公益工商中学的同窗,随后再由江苏省立无锡师范毕业,到上海闸北一所小学执教。1932年,“一二八”事变发生,学校毁于日本侵略者的炮火,谓生因此失业年余。后来,应一位华侨亲戚的邀请,携眷移居南洋,在马来半岛南端的槟榔屿,主持一所华裔子女的小学——“震旦公学”。
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谓生因祖母仙逝,只身回故乡奔丧。丧事结束,上海我军已全线撤退,无锡则宣布紧急疏散,他便来到汉口,准备经广州去香港,乘海轮返南洋。在荣巷时,他得知老同学秉耕已逃难武汉,就到汉口四处打听,终于得到了我们暂居仁寿里的信息。
荣谓生年岁和我父亲相近,大约三十七八。他头戴一顶栗壳色的铜盆帽,一副玳瑁边眼镜,身上一袭棉袍也是栗壳色的,非常“中国式”。我过去也见过华侨,在心里留下了“洋里洋气”的印象,而谓生叔叔完全不是那副样子。我过去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听父亲说起过。但这次他的造访,让父亲颇为惊喜。在我记忆里,他们之间好像连通常的寒暄也没有就直接谈开正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