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难投亲大武汉(8)

但是,据我所知,在德明哥家里,除了他双亲之外,从来没有,也不应该有第四位主人的。

──那么,这位有点儿狐媚气的年轻女人,莫非就是去年小姑妈所说,姑丈“又偷娶”的小老婆不成?

只见首先跨下马车的姑丈对这位女人道:

“凤宝,先烧热水让客人洗洗脸,再开晚饭罢。”

“是嘛,我早就讲过的嘛!”

名叫凤宝的接嘴道。那口气,不仅表明她早有此见识,而且显示她与姑丈是平起平坐的,绝非仆妇佣工之辈。“乘了几天轮船,累了,先洗洗脸,暖和暖和再吃晚饭。我早就叫刘妈把热水烧好了。”说着,又瞟一眼继续下车的众客人,方同刘妈退入大门,安排去了。

这当儿,小姑妈已经快步赶来,跟二弟和二弟媳热情招呼,拉着我父母的手高兴地说着话。接着,又分别同后面车上的三弟媳、大外甥阿昌哥夫妇、外甥女阿毛和丽清兄夫妇等一一相见。

姑丈和我父亲,指点着马车工人搬卸行李进屋。阿昌哥和丽清兄也帮着搬。及至行李齐全,姑丈付讫车资,便关上了大门。──这样,众乡亲由故乡无锡出发,由镇江中转逃难到武汉,行程千余里,历经江苏、安徽、江西、湖北四个省份,顺利到达目的地,眼看就能安顿下来,自然都松了一口气,欢喜非常。

晚饭菜肴是凤宝下厨烹调的,口味颇佳,众人赞赏,凤宝则眉开眼笑,得意洋洋。

可是,饭毕,姑丈却对我父亲轻声说了几句,不自然地笑了笑,就由凤宝陪着,到二楼亭子间去了。

父亲明白这是过“鸦片瘾”,不免颇感意外,颇不高兴。原先这位表兄兼姐夫,先前无论在失业潦倒期间,或舞厅发财期间,素来是抽香烟而不吸鸦片的,为什么如今抗日军兴,并且当了“公务人员”,反倒吸鸦片成瘾了呢?

他正在纳闷,小姑妈已让德明把亲眷们分别带往安排好的房间,各自打开铺盖,铺好床,待洗脚后安歇。

小姑妈安排给我们住在二楼,贴近她和德明母子俩卧室的另一间大卧室,──而天池和凤宝的卧室则是兼做吸烟室的二楼亭子间。在这里,小姑妈要我母亲别急于铺床,先在沙发上坐下,好好聊聊。其实,她是急着想把凤宝的事倾吐一番。

她实在憋得太久了。

事情得从罗小宝说起。

罗小宝,湖南衡阳人,念过中学;不幸父母双亡,被黑了良心的堂叔罗旺菊拐卖给地主邬安国为妾。她抵死不从,在邬家庄园被软禁了三年。后来伺机逃出,辗转到汉口当了舞女。──她,就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天池经营舞厅之初,背着小姑妈,在汉口偷娶的一位“侧室”。

但是罗小宝对天池事业的成功起到了很大的襄助作用,那位居汉口第一的“黑猫舞厅”的名称,也是她起的。罗小宝秉性善良,待人宽厚,持家有方,对小姑妈由衷敬重,从无骄矜作态之时。在舞厅工作的业余,还尽心尽力辅导德明的功课。小姑妈同她如亲姐妹。花园洋房里的“下人”们也都愿意接近她,跟她谈心聊家常。她的人品,可谓有口皆碑。

然而不幸她患了癌症,过早辞世,致使小姑妈哀痛异常,以至于食不甘味,卧不安席。德明也郁郁不乐了相当一段时间,连电影也不想看了;他原本是个小影迷,总是罗阿姨陪着看,还为他做英语翻译或者介绍剧情。

──其实,有关罗小宝的情况,去年小姑妈还在老家时,便曾详细地给我母亲讲过,一旁的我还记忆犹新。现在她又从头再讲一遍,显然是为了跟王凤宝做对比。

王凤宝是江苏江阴人,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跑到汉口来的呢?她讳莫如深,小姑妈当然无从知晓,只知道她曾经做过江汉三路一家烟纸店的第二任老板娘,不过年把,就将那老板“克”死了。

父亲特别关心天池为什么抽鸦片?小姑妈回答道:

“二弟你知道他一向看不起鸦片鬼的,现在每天离不开鸦片枪了,就完全是这个狐狸精的勾引!──你说,王凤宝是不是害人的狐狸精!

“天池怎么会吸上鸦片的呢?他每天到烟纸店去买香烟,跟王凤宝眉来眼去,勾搭上了。那烟纸店老板是吸鸦片的,有痨病,活不长久。王凤宝是个狐狸精,‘克’死了自己男人不算,又到我们吴家来迷住天池!

“罗小宝可不一样,她是连香烟也不让天池多抽的,每天一盒‘美丽牌’,十支,不让多抽,因为‘要咳嗽,生痰,有害身体’。天池听小宝的话,不多抽。

“唉唉,要是小宝还活着,天池能吸鸦片吗?老实说,只要小宝还在,王凤宝这个狐狸精就休想进我吴家的门!”小姑妈掏出手绢,擦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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