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名士与表(1)

几年前在一次酒会上,我遇到一位神秘的先生。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眼睛:停驻着自负、冷峻和机警。如果这样的眼睛长在一硬汉脸上,就很有攻击性,但他年纪不轻,脸圆润柔和,说起话来又是北京爷们式的礼数周全、语调缓慢,天生的恒山派,绵里藏针、暗蓄锋芒。那双眼睛下有两只巨大的眼袋,里面好像蓄满了酒精。这位先生既不派发名片也不自我介绍,自顾喝酒,酣时就开始与东道主、从英国来的一威士忌家族传人呛起来,几轮争辩,酒会便成了二人的斗法场,旁边有帮衬的:"这一位可是大玩家,道行深了,从手表、哈雷到雪茄洋酒茶,没他不玩,没他不懂的。"说话之际那位身着苏格兰传统服装的英国人已气力不支,满脸涨红,灯光下脑门上的汗珠粒粒可见。

一见到张又旭,立刻认出他就是那位神秘玩家。只是传闻又让那神秘多了几层:他是中国珠宝玉石首饰行业协会副秘书长,国内哈雷车主会元老,画过微型油画,跑过赛车,号称家藏千壶千砚,最邪乎的是表,据说收了上千只古董、名牌表,拆了,只留机芯。张又旭坐在自家太师椅上品茶抽烟,一副悠闲姿态,笑说这最后一条也太没道理:"我拆表是为了把玩、观摩机芯,发现其中细微的差异,之后又能毫发无损地装回去。能拆能装,懂得细节,才叫真的钟表爱好者。"再问他藏表的确切数目,他环顾四壁:"我从不记数,东西太多。"那是间老别墅,除了进门处一尊"老子出关"翡翠雕立得清爽,其他地方都填满了玩意儿。雪茄、酒、相机、紫砂壶,烟具,茶盘,烟斗,玉石,古书籍,时尚杂志,雕花蛐蛐罐……地板上没有一个地方不被什么东西覆盖上,每一类都成群结队,错落无致,记录着主人变化的趣味的历史。一间小门打开,还有个室内车库,里面是两台老爷车和两辆哈雷摩托,就连半空中都不得清净,一只黑色鹩哥悬在那儿,一见溜达过来的猫就大叫:"乖猫"。

表,隐身在一张工作台内。檀木打制,完全仿造AP表创始人使用过的一张,连铜把手与边角都力求相仿,只是更宽大,"方便朋友来了欣赏把玩,显摆一番。"抽屉拉开,尘土飞扬,塞满了被装在小塑料袋里的旧式金壳怀表。随便抽了一只,唤作"国王的珍藏"的金壳三问表,造于约200年前的英国,仅此一只,号称价值抵得过百达翡丽的古董表,只是未经拍卖验证。不讲历史缘由,三问本身就是高档机械表的一项复杂功能,拨动表盘上的拨柄,三种簧音便可拨报当时的"时"、"刻"、"分",有限空间内必须加入报时用的簧条装置,有时为了音色悠扬,还要配上三套甚至更多套锤簧。张又旭又取出一只被拆下的三问怀表机芯演示,锤簧如发丝一般细小,拿在手中微微震颤。这本是流行于英国庄园主中的旧物件,那时夜里黑灯瞎火,听声计时,现今倒成了高档表挖空心思的讲究,炫技的成分多于功用。工作台里更多的,还是拆卸下的机芯。几十块一组存在格子盘内,乍一瞧有圆有方,细看也都差不多,盯着久了竟生出恶心--它们真的很像一粒一粒的人脑。张又旭说机芯虽然是手表价值差异的核心,大抵却都差不多,拼的是特殊材质和精益求精的做工,摆轮平整度是关键,就是百达翡丽,也有摆轮不平的时候。他推崇德国牌子瑞宝,修高复杂古董表出身,机芯制得堪称完美。他存放手表的架势,着实有违手表藏家的原则,一是尽量不拆卸,许多表壳材质纤柔,细腻织物都会留下痕迹,何况工具扳撬;另一个是保持新整,古董表要是进了灰,表盘变色,或是有擦伤,那就坏了品相不值钱。张又旭并不在意,他说自己不是"收藏家",仅仅是"玩儿",只进不出,买回来就不关心升值与否,兴之所至,就拿出一块,观摩赏玩,久久凝视机芯的细微之处,简直称得上"研究"。有时候家藏宝物对有钱人来说是种负担,可在他这里倒成了惊喜:"搁几年突然翻出件宝贝,原来给忘这儿啦!跟白来的似的。"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旁边一塑料箱里掏出两只表盒:"这里还有两块劳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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