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问:"庆书回来了吗?"小红说:"回来了,我前脚刚进村,人家的车就进村了。那车开得溜着呢。"繁花赶紧扭头问父母,庆书来过没有。父亲说:"年纪轻轻的,忘性这么好。他昨天晚上不是刚来吗?冰箱里的橙子是他吃的吧?"繁花又听见小红说:"喂,你现在用的是洗衣粉还是肥皂?"繁花说:"有时候用洗衣粉,有时候用肥皂。怎么了?"小红说,她只是随便问问。
繁花很生气,想,等庆书上门了,我一定要批评批评他。这个庆书,吃了豹子胆了,明明知道我在等他,他竟然不来报到。她就在家里等。殿军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他早年修鞋的"行头"。他是一肚子不情愿啊,叮咣叮咣的,声响很大。繁花在外面边等边看电视。心气不顺,电视遥控器便成了她发泄的对象。中央一台正放着《焦点访谈》,山西一家煤矿又瓦斯爆炸了,尸体放在运煤的筐里,正从矿井里往外吊,就像从地窖里吊红薯似的。那红薯一个摞一个,很吓人。繁花平时最喜欢看《焦点访谈》,她是一村之长,国事家事天下事,风声雨声读书声,她都得关心,哪一样也不能落下。可这会儿繁花却把它按了过去。上海卫视正播着宋祖英的歌曲《今天是个好日子》。据说领导干部都喜欢宋祖英,这话是不是真的,繁花不知道,反正繁花是喜欢的。除了喜欢她的歌喉,繁花还喜欢她的眉梢。她的歌喉很甜,哪怕你刚吃过黄连,一听宋祖英的歌,你的牙缝里也像塞满了砂糖。她的眉梢有些挑,尤其是她把脸斜成四十五度角的时候,刘海下面的那个眉梢呀,这样一挑,那样一挑,嗨,别说大老爷们儿了,老娘儿们心里也会痒酥酥的,只想认她当干闺女。至于那双眼睛,嘿,快别提了,那简直就是萤火虫,把黑夜都照亮了。繁花喜欢听她唱《今天是个好日子》,还有《小背篓》、《辣妹子》。辣妹子辣,辣妹子俏,繁花本人就是个辣妹子嘛。不辣还能震住手下的那帮老爷们儿?俏当然不比从前了,可在溴水县的村级干部里面,她应该是最俏的一个,因为全县只有她一个女村长嘛。张县长也说了,她是全县的一枝花。但这会儿,她把宋祖英也按过去了。好什么好,好个屁!繁花一脚下去就把那堆鞋踢散了,其中飞起来的那一只还差点儿砸到殿军。殿军说:"豆豆,快看,你妈变成还珠格格了。"父母也在一边骂她"发神经"。繁花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扔,说:"你们看吧,我开会去了。"
每次开会,她都要带上她的黑皮笔记本。殿军说,那黑皮是真牛皮,可以做个好鞋面。那是妹妹繁荣送给她的,是妹夫到省里开会带回来的,封皮上还印着"省财政厅"四个字。可这会儿,她怎么也找不到了那个本子了。她问殿军有没有见到。殿军正对着雪娥的一双皮鞋冷笑,被她揪住领子一问,连忙摆着手说:"我不是笑你,我是笑这双鞋。我靠,这也叫鞋?这简直是塑料袋。"雪娥又问母亲,跟母亲比划了半天,母亲才想起来,厨房里好像有那么个东西。繁花跑到厨房一看,本子果然放在那里,本子上面还放着两片橙子皮。繁花这才想起来,那本子是和庆书、裴贞说话的时候拿过来的。繁花又回到堂屋,用那个本子敲了一下殿军,说:"修好修坏,你都得动一次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人家可等着穿呢。"这时候,有人敲响了院门上的锁环。繁花以为是庆书来了,故意不去开门,而且不允许别人去开。她要冷落他一下。感到冷落够了,她才做出气鼓鼓的样子打开了门。不是庆书,而是祥生。"哟,祥生回来了?你怎么舍得回来,不害怕耽误了生意。"大概是她的口气有点儿冲,祥生听了,咬着嘴唇只是笑。跟着繁花走进了院子,祥生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对屋里边的人说:"谁惹我的姑奶奶生气了?哦?殿军?哪股风把你给吹回来了。你吃了豹子胆了,回来就惹繁花生气?"
祥生和殿军开了一会儿玩笑,才和繁花一起出来。起风了,有什么东西突然飞了过来,差点儿撞住繁花和祥生。祥生用手电照了,才知道那是一只塑料袋。风把它吹得鼓鼓的,像一只气球。祥生骂了一声:"我靠,到处都是垃圾。"繁花说:"电视上说,这叫白色污染。国家能人这么多,怎么连一只塑料袋都治理不了?"然后就无话了。祥生的脚步声很重,惊动了墙根的蛐蛐。蛐蛐叫了起来,天凉了,它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弱,最后一声比较亮,然后突然不叫了。繁花想起小红说的在巩庄看见祥生的事。但她没有问。只要祥生不说,她是不会问的。祥生突然长长叹了口气。繁花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就说:"不就是少卖几碗凉皮吗,犯得着这样?"祥生"啧"了一声,又一跺脚:"什么呀,我是在为村委感叹,感叹你们几个下手晚了。"什么"你们""我们"的,繁花都听糊涂了。祥生身体后仰,有一束灯光照着祥生指向苍天的那只手,那只手有点儿哆嗦,尤其是竖起来的那根食指,一直在抖动。抖动了好一会儿,祥生才把话说出来。祥生说:"我靠,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雪娥跑了,姓姚的那个贱货跑了呀。"
什么,雪娥跑了?繁花脑门一热,耳朵也跟着轰隆一声响。她没有搭话,而是一直往前走,走得很紧,就跟小跑似的。走了几丈远,繁花才想起来祥生还跟在后面呢。她就停了下来,待祥生走近了,她咽了一口唾沫,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说:"把心放到肚子里。跑,往哪里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